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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名義卷

一 詞學名詞釋義

(一)詞

「詩詞」 二字連在一起,成為一個語詞,在現代人的文學常識中,它表示兩種文學形式:一種是「詩」 ,它是從商周時代以來早已有了的韻文形式。一種是「詞」 ,它是起源於唐五代而全盛於宋代的韻文形式。但是在宋以前人的觀念中,詩詞二字很少連用。偶然有連用的,也只能講作「詩的文詞」 。因為在當時,詞還沒有成為一種文學形式的名稱。

「詞」 字是一個古字的簡體,它原來就是「辭」 字。這個字,古籀文寫作「」 ,省作「辭」 ;後來寫作「辭」 (現在簡化為「辭」 ),漢人隸書簡化為「詞」 。所以,「詩詞」 本來就是「詩辭」 。到了宋代,詞成為一種新興文學形式的名稱,於是「詩詞」 不等於「詩辭」 了。

詩是一種抒情言志的韻文形式,《詩經》中的三百五篇,都是詩。詩被譜入樂曲,可以配合音樂,用來歌唱,它就成為曲辭,或說歌辭。《詩經》中的詩,其實也都可以歌唱,在當時,詩就是辭。不過從文學的觀點定名,稱之為詩,從音樂性的觀點定名,就稱之為曲辭或歌辭,簡稱為辭。「楚辭」 就是從音樂性的觀點來定名的,因為它是楚國人民中流行的歌辭。其實,如果從文學的觀點定名,楚辭也就是楚詩。

到了漢代,五言詩產生以後,詩逐漸成為不能唱的文學形式,於是詩與歌辭分了家。從此以後,凡是能作曲歌唱的詩,題目下往往帶一個「辭」 字。魏晉時代,有白紵辭、步虛辭、明君辭等等。這個辭字,晉宋以後,都簡化為詞字。一直到唐代,凡一切柘枝詞、涼州詞、竹枝詞、橫江詞、三閣詞,這一切「詞」 字,都只有歌詞的意義,還是一個普通名詞,並不表示它們是一種特有的文學形式。

在晚唐五代,新興了一種長短句的歌詞,它們的句法和音節更能便於作曲,而與詩的形式漸漸地遠了。我們在《花間集》的序文中知道,當時把這一類的歌詞稱為曲子詞。每一首曲子詞都以曲調名為標題,例如「菩薩蠻」 ,表明這是《菩薩蠻》曲子的歌詞。

從晚唐五代到北宋,這個「詞」 字還沒有成為一種文學形式的固有名詞。牛嶠《女冠子》云:「淺笑含雙靨,低聲唱小詞。」 黃庭堅詞序云:「坐客欲得小詞。」 又云:「周元固惠酒,因作此詞。」 蘇東坡詞序云:「梅花詞和楊元素。」 又有云:「作此詞戲之。」 類此的詞字,也都是歌詞的意思,不是指一種文學形式。南宋初,曾慥編了一部《樂府雅詞》,今天我們說這是一部詞的選集,但在當時,這個書名僅表示它是一部高雅的樂府歌詞。北宋詞家的集名,都不用詞字。蘇東坡的詞集名為《東坡樂府》,秦觀的詞集名為《淮海居士長短句》,歐陽修的詞集名為《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周邦彥的詞集名為《清真集》。沒有一部詞集稱為《××詞》的。

南宋初期,出現「詩餘」 這個名詞,它指的是蘇東坡、秦觀、歐陽修的這些曲子詞。無論「樂府」 、「長短句」 或「近體樂府」 ,這些名詞都反映作者仍然把它們認為屬於詩的一種文體。「詩餘」 這個名詞的出現,意味著當時已把曲子詞作為詩的剩餘產物。換句話說,就是已把它從詩的領域中離析出來了。一部《草堂詩餘》,奠定了這個過渡時期的名詞。

不久,長沙的出版商編刊了六十家的詩餘專集,絕大多數都改標集名為《××詞》,例如《東坡樂府》改名為《東坡詞》,《淮海居士長短句》改名為《淮海詞》,《清真集》先改名為《清真詩餘》,後又改名為《清真詞》。

從此以後,作為一種新興的文學形式的固有名稱,「詞」 這個名詞才確定下來,於是有了「詩詞」 這個語詞。

文學史家,為意義明確起見,把歌詞的「詞」 字寫作「辭」 ,而把「詞」 字專用以代表一種文學形式。

(二)雅詞

詞本來是流行於民間的通俗歌詞,使用的都是人民大眾的口語。《雲謠集》是我們現在可以見到的一部唐代流行於三隴一帶的民間曲子詞集,這裡所保存的三十首曲子詞,可以代表民間詞的思想、感情和語言。這種歌詞,漸漸為士大夫的交際宴會所採用,有些文人偶爾也依照歌曲的腔調另作一首歌詞,交給妓女去唱,以適應他們的宴會。這種歌詞所用的語言文字,雖然比民間曲子為文雅,但在士大夫的生活中,它們還是接近口語的。《花間集》裡所收錄的五百首詞,就代表了早期的士大夫所作曲子詞。我們可以說:《雲謠集》是民間的俗文學,《花間集》是知識分子的俗文學。

直到北宋中葉,黃庭堅為晏叔原的《小山詞》作序,說這些詞「嬉弄於樂府之餘,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 又說:「其樂府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 晁天咎也稱讚晏叔原的詞「風調閑雅」 。這裡出現了一個新的信息,它告訴我們:詞的風格標準是要求「雅」 。要做得怎麼樣才算是「雅」 呢?黃庭堅舉出的要求是「寓以詩人之句法」 。曾慥編了一部《樂府雅詞》,其自序中講到選詞的標準是「涉諧謔則去之」 。這表示他以為諧謔的詞就不是雅詞。詹傅為郭祥正的《笑笑詞》作序,他以為「康伯可之失在詼諧,辛稼軒之失在粗豪」 ,只有郭祥正的詞「典雅純正,清新俊逸,集前輩之大成,而自成一家之機軸」 。這裡是以風格的詼諧和粗豪為不雅了。黃昇在《花庵詞選》中評論柳永的詞為「長於纖艷之詞,然多近俚俗,故市井之人悅之」 。又評萬俟雅言的詞是「平而工,和而雅,比諸刻琢句意而求精麗者,遠矣」 。他又稱讚張孝祥的詞「無一字無來處,如歌頭、凱歌諸曲,駿發蹈厲,寓以詩人句法者也」 。這裡又以市井俚俗語為不雅,琢句精麗為不雅,詞語不典為不雅,而又歸結於要求以詩人的句法來作詞。從以上這些言論中,我們可知在北宋後期,對於詞的風格開始有了要求「雅」 的呼聲。

《宋史·樂志》云:政和三年「以大晟樂播之教坊,……頒之天下。其舊樂悉禁。」 這是詞從俗曲正式上升而為燕樂的時候,「雅詞」 這個名詞,大約也正是成立於此時。王灼《碧雞漫志》云:萬俟詠「初自編其集分兩體,曰雅詞,曰側艷,目之曰《勝萱麗藻》。後召試入官,以側艷體無賴太甚,削去之。再編成集,……周美成目之曰《大聲》。」 從這一記錄,我們可以證明,「雅詞」 這個名詞出現於此時。又可以知道,「雅詞」 的對立名詞是「側艷詞」 或曰「艷詞」 。曾慥的《樂府雅詞》序於紹興十六年,接著又有署名鮦陽居士編的《復雅歌詞》,亦標榜詞的風格復於雅正。此後就有許多人的詞集名自許為雅詞,如張孝祥的《紫薇雅詞》,趙彥端的《介庵雅詞》,程正伯的《書舟雅詞》,宋謙父的《壺山雅詞》,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候,蔚成風氣。從此以後,詞離開民間俗曲愈遠,而與詩日近,成為詩的一種別體,「詩餘」 這個名詞,也很可能是由於這個觀念而產生了。

詞既以雅為最高標準,於是周邦彥就成為雅詞的典範作家。《樂府指迷》、《詞源》、《詞旨》諸書,一致地以「清空雅正」 為詞的標準風格。夢窗、草窗、梅溪、碧山、玉田諸詞家,皆力避俚俗,務求典雅。然而志趣雖高,才力不濟,或則文繁意少,或則辭艱義隱,非但人民大眾不能瞭解,即在士大夫中,也解人難索。於是乎詞失去了可以歌唱的曲子詞的作用,成為士大夫筆下的文學形式。在民間,詞走向更俚俗的道路,演化而為曲了。

這時候,只有陸輔之的《詞旨》中有一句話大可注意:「夫詞亦難言矣,正取近雅而又不遠俗。」 這個觀點,與張炎、沈伯時的觀點大不相同。張、沈都要求詞的風格應當雅而不俗,陸卻主張近雅而又不遠俗。「近雅」 ,意味著還不是詩的句法;「不遠俗」 ,意味著它還是民間文學。我以為陸輔之是瞭解詞的本質的,無奈歷代以來,詞家都怕沾俗氣,一味追求高雅,斫傷了詞的元氣,唐五代詞的風格,不再能見到了。

(三)長短句

有些辭典上說「長短句」 是「詞的別名」 。或者註釋「長短句」 為「句子長短不齊的詩體」 。這兩種註釋都不夠正確。在宋代以後,可以說長短句是詞的別名,但是在北宋時期,長短句卻是詞的本名;在唐代,長短句還是一個詩體名詞。所謂「長短句」 ,這「長短」 二字,有它們的特定意義,不能含糊地解釋作「長短不齊」 。

杜甫詩云:「近來海內為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 計東注云:「長句謂七言歌行。」 但是杜牧有詩題云:「東兵長句十韻。」 這是一首七言二十句的排律。又有題為「長句四韻」 的,乃是一首七言八句的律詩。還有題作「長句」 的,也是一首七律。白居易的《琵琶行》是一首七言歌行,他自己在序中稱之為「長句歌」 。可知「長句」 就是七言詩句,無論用在歌行體或律體詩中,都一樣。不過杜牧有兩個詩題:一個是「柳長句」 ,另一個是「柳絕句」 ,他所說「長句」 是一首七律。這樣,他把「長句」 和「絕句」 對舉,似乎「長句」 僅指七言律詩了。

漢魏以來的古詩,句法以五言為主,到了唐代,七言詩盛行,句式較古詩為長,故唐人把七言句稱為長句。七言句既為長句,五言句自然就稱為短句。不過唐人常稱七言為長句,而很少用短句這個名詞,這就像《出師表》、《赤壁賦》那樣,只有後篇加「後」 字,而不在前篇上加「前」 字。元人王珪有一首五言古詩《題楊無咎墨梅卷子》,其跋語云:「陳明之攜此捲來,將有所需,予測其雅情於隱,遂為賦短句雲。」 由此可知元代人還知道短句就是五言詩句。

中晚唐時,由於樂曲的愈趨於淫靡曲折,配合樂曲的歌詩產生了五七言句法混合的詩體,這種新興的詩體,當時就稱為「長短句」 。韓偓的詩集《香奩集》,是他自己分類編定的,其中有一類就是「長短句」 。這一卷中所收的都是三五七言歌詩,既不同於近體歌行,也不同於《花間集》裡的曲子詞。這是晚唐五代時一種新流行的詩體,它從七言歌行中分化出來,將逐漸地過渡到令慢體的曲子詞。三言句往往連用二句,可以等同於一個七言句;或單句用作襯字,那就不屬於歌詩正文。故所謂「長短句」 詩,仍以五七言句法為主。胡震亨《唐音癸簽》云:「宋、元編錄唐人總集,始於古、律二體中備析五、七等言為次,於是流委秩然,可得具論:一曰四言古詩,一曰五言古詩,一曰七言古詩,一曰長短句。」 這裡,胡氏告訴我們,他所見宋元舊本唐人詩集,常有「長短句」 一類。我曾見明嘉靖刻本《先天集》,也有「長短句」 一個類目,可知這個名詞,到明代還未失去本意,仍然有人使用為詩體名詞。

胡元任《苕溪漁隱叢話》云:「唐初歌辭,多是五言詩或七言詩,初無長短句。自中葉後至五代,漸變成長短句。及本朝,則盡為此體。」 這一段話,作者是要說明宋詞起源於唐之長短句,但這裡使用的兩個「長短句」 ,我們應當區別其意義,不宜混為一事。因為唐代的長短句是詩,而所謂「本朝盡為此體」 的長短句,已經是五代時的「曲子詞」 或南宋時的「詞」 了。

晏幾道《小山樂府》自敘云:「試續南部諸賢緒餘,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 又張鎡序史達祖《梅溪詞》云:「況欲大肆其力於五七言,回鞭溫韋之途,掉鞅李杜之域,躋攀風雅,一歸於正,不於是而止。」 這兩篇序文中都以「五七言」 為詞的代名詞,晏幾道是北宋初期人,張鎡是南宋末年人,可知整個宋代的詞人,都知道「長短句」 的意義就是五七言。

但是,直到北宋中期,「長短句」 還是一個詩體名詞,沒有成為與詩不同的文學形式的名詞。蘇軾與蔡景繁書云:「頒示新詞,此古人長短句詩也,得之驚喜。」 陳簡齋詞題或曰「作長短句詠之」 ,或曰「賦長短句」 ,或曰「以長短句記之」 。黃庭堅詞前小序用「長短句」 者凡二見,其《念奴嬌》詞小序則稱「樂府長短句」 。以上所引證的「長短句」 ,其意義仍限於五七言句法,而不是一種文學類型。特別可以注意的是黃庭堅作《玉樓春》詞小序云:「席上作樂府長句勸酒。」 因為《玉樓春》全篇都是七言句,沒有五言句,所以他說「樂府長句」 ,而不說「長短句」 。如果當時已認為「長短句」 是曲子詞的專名,這裡的「短」 字就不能省略了。

從唐、五代到北宋,「詞」 還不是一個文學類型的名稱,它只指一般的文詞(辭)。無論「曲子詞」 的「詞」 字,或東坡文中「頒示新詞」 的「詞」 字,或北宋人詞序中所云「作此詞」 、「賦墨竹詞」 ,這些「詞」 字,都只是「歌詞」 的意思,而不是南宋人所說「詩詞」 的「詞」 字。

詞在北宋初期,一般都稱之為「樂府」 ,例如晏幾道的詞集稱為《小山樂府》。但樂府也是一個舊名詞,漢魏以來,歷代都有樂府,也不能成為一個新興文學類型的名詞,於是歐陽修自題其詞集為《近體樂府》。這個名稱似乎不為群眾所接受,因為「近」 字的時代性是不穩定的。接著就有人繼承並沿用了唐代的「長短句」 。蘇東坡詞集最早的刻本就題名為《東坡長短句》(見《西塘耆舊續聞》),秦觀的詞集名為《淮海居士長短句》,我們現在還可以見到宋刻本。紹興十八年,晁謙之跋《花間集》云:「皆唐末才士長短句。」 而此書歐陽炯的原序則說是「近來詩客曲子詞」 。兩個人都用了當時的名稱,五代時的曲子詞,在北宋中葉以後被稱為長短句了。王明清的《投轄錄》有一條云:「拱州賈氏子,正議大夫昌衡之孫,讀書能作詩與長短句。」 這也是南宋初的文字,可知此時的「長短句」 ,已成為文學類型的名詞,而不是像東坡早年所云「長短句詩」 或「樂府長短句」 了。只要再遲幾年,「詞」 字已定型成為這種文學類型的名稱,於是所有的詞集都題名為「某某詞」 ,而王明清筆下的這一句「能作詩與長短句」 ,也不再能出現,而出現了「能作詩詞」 這樣的文句了。

(四)近體樂府

在先秦時期,詩都是配合樂曲吟唱的歌辭(詞),所以詩即是歌。從其意義來命名,稱為詩;從其聲音來命名,稱為歌。不配合音樂而清唱的,稱為「徒歌」 ,或曰「但歌」 。漢武帝建置樂府以後,合樂吟唱的詩稱為「樂府歌辭」 ,或曰「曲辭」 。後世簡稱「樂府」 。從此以後,「詩」 成為一種不配合音樂的文學形式的名詞,與「歌」 或「樂府」 分了家。

魏晉以後,詩人主要是作詩,也為樂曲配詞,到了唐代,古代的樂曲早已失傳,或者不流行了,詩人們雖然仍用樂府舊題目作歌詞,事實上已不能吟唱。這時候,「樂府」 幾乎已成為一種詩體的名詞,與音樂無關,於是就出現了「樂府詩」 這個名稱。初唐詩人所作「飲馬長城窟」 、「東門行」 、「燕歌行」 等等,都是沿用古代樂府題目(曲名)擬作的歌辭,事實上是樂府詩,而不是樂府,因為它們都無樂譜可唱。

盛唐詩人運用樂府詩體,寫了許多反映新的社會現實的詩,但他們不用樂府舊題,而自己創造新的題目,例如杜甫的「兵車行」 、「麗人行」 和「三吏」 、「三別」 等,這一類的詩,稱為「新題樂府」 。後來,白居易就簡化為「新樂府」 。新樂府也還是一種詩體,而不是樂府。

這是一個很突出的現象:唐代詩人集中的所謂「樂府」 ,幾乎全不是樂府,而是樂府詩。有許多真正配合音樂而寫的絕句和五七言詩,例如《涼州詞》、《促拍陸州》、《樂世》、《何滿子》等,卻從來不被目為樂府,而隸屬於絕句或長短句。

北宋人把《花間集》、《尊前集》這一類的曲子詞稱為樂府,這是給樂府這個名詞恢復了本義。晏幾道把他自己的詞集定名為《小山樂府》,這是「曲子詞」 以後的詞的第一個正名。歐陽修的詞集標名為「近體樂府」 ,這是對晏幾道的定名作了修正。他大概以為舊體樂府都是詩,形式和長短句的詞不同,故定名「近體樂府」 ,以資區別。但是,宋本《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第一卷中有「樂語」 和「長短句」 兩個類目。「樂語」 不是曲子詞,而「長短句」 則是曲子詞。由此看來,歐陽修本人似乎還以「長短句」 為詞的正名,而「近體樂府」 則為包括「樂語」 在內的一切當代曲詞的通稱。到南宋時,周必大編定自己的詞集,取名曰《平園近體樂府》。這時候,「近體樂府」 才成為專指詞的名詞。

但是,「近體」 的「近」 字,是一個有限度的時間概念。宋代人所謂「近體」 ,到了元明,已經不是「近體」 而成為古體了。元人宋褧的詞集名曰《燕石近體樂府》,明代夏言的詞集名曰《桂洲近體樂府》,這都是盲從了宋人,沒想到元代的近體樂府,應當是北曲;而明代的近體樂府,應當是南曲。詞已不是新興歌詞形式,怎麼還能說是「近體樂府」 呢?

我們應當說,「近體樂府」 是北宋人給詞的定名,當時「詞」 這個名稱還未確立,所以不能說「近體樂府」 是詞的別名。

(五)寓聲樂府

《花庵詞選》記錄賀方回有小詞二卷,名曰《東山寓聲樂府》。《直齋書錄解題》著錄長沙坊刻本《百家詞》,其中有賀方回的《東山寓聲樂府三卷》。「寓聲樂府」 這個名詞大約是賀方回所創造,用來作他的詞集名的。後人不考究其意義,以為「寓聲樂府」 也是詞的別名,這就錯了。

陳直齋解釋這個名詞云:「以舊譜填新詞,而別為名以易之,故曰寓聲。」 朱古微云:「寓聲之名,蓋用舊調譜詞,即摘取本詞中語,易以新名。」 此二家的解釋,大致相同,都以為按舊有詞調作詞,而不用原來調名,在新作的詞中摘取二三字,作為新的調名。但這樣解釋,對「寓聲」 二字的意義,還沒有說明。我們研究賀方回用這兩個字的本意,似乎是自己創造了一支新曲,而寓其聲於舊調。也就是說,借舊調的聲腔,以歌唱他的新曲。陳、朱兩家的解釋,恰恰是觀念相反了。蘇東坡有一首詞,其小序云:「僕乃作一曲,名賀新涼,令秀蘭歌以侑觴。」 他這首詞,題名《賀新涼》,而其句法音律,實在就是《賀新郎》。根據東坡小序,則我們應該說是以賀新涼新曲寓聲於舊曲賀新郎,不能說是把《賀新郎》改名為《賀新涼》。如果說賀方回的詞都是改換了一個新調名,那麼「寓聲」 二字就無法解釋了。王半塘(鵬運)以為賀方回的「寓聲樂府」 ,和周必大的詞集題名「近體樂府」 ,元遺山的詞集稱「新樂府」 ,同樣都是用來與古樂府相區別(「所以別於古也」 )。這是根本沒有注意賀方回用這個語詞的本意,所以朱古微批評他「擬於不倫」 了。

今本賀方回的《東山詞》中,有寓聲的新曲,亦有原調名。據黃花庵的選本,似乎二卷本的《東山寓聲樂府》中,並不都是以新調名為題,也有用原調名的。花庵選錄賀方回詞十一首,都沒有註明新調名。現在根據別本,可知《青玉案》為《橫塘路》的寓聲曲調,《感皇恩》為人南渡的寓聲曲調,《臨江仙》為《雁後歸》的寓聲曲調,其餘八首就不知道是新調名抑原調名了。據《直齋書錄》所言,似乎他所見三卷本的《東山寓聲樂府》都是新曲,然則賀方回的詞恐怕未盡於此三卷。元人李冶《敬齋古今》謂「賀方回《東山樂府別集》有《定風波》,異名醉瓊枝者雲」 ,又好像賀方回的詞集名《東山樂府》,而其「別集」 中所收則為「寓聲樂府」 。今其書不傳,無可考索。

賀方回的詞,現在僅存兩個古本。其一為虞山瞿氏鐵琴銅劍樓所藏殘宋本《東山詞》上卷。此本曾在毛氏汲古閣,但沒有刻入《宋六十名家詞》。清初,無錫侯文燦刻《十名家詞》,其中賀方回的《東山詞》一卷,即用此本,所以實際上是宋本《東山詞》的上半部。其二是勞巽卿傳錄的一個鮑氏知不足齋所藏的《賀方回詞》二卷。此本中有用新調名標題的寓聲樂府,也有用原調名的。其詞也有與殘宋本《東山詞》上卷重出的,例如《青玉案》一首,兩本都有,《東山詞》標名橫塘路,下注《青玉案》;鮑氏鈔本標名《青玉案》,而不注異名。如是則在殘宋本為寓聲樂府,在鮑氏鈔本則不算寓聲樂府了。鮑氏鈔本中有《羅敷艷歌》、《擁鼻吟》、《玉連環》、《芳洲泊》等十六調,其下皆標注原調名,可知它們也是寓聲樂府,但這些詞均不見於殘宋本,或者也可能在下卷中。又鮑氏鈔本中有《菱花怨》、《定情曲》二詞,皆從本詞中拈取三字為題,可見也是寓聲樂府,但題下卻沒有註明原調名。從這些情況看來,這兩個古本並非同出於一源。鮑氏所藏鈔本,來歷不明,疑非宋代原編本。因為歷代詩文集用作家姓字標目者,大多是後人編集之本。宋代原刻賀方回詞,決不會用《賀方回詞》這樣的書名。

清代道光年間,錢塘王迪,字惠庵,匯鈔以上二本,合為三卷。以鮑氏鈔本二卷為上卷及中卷,以殘宋本《東山詞》上卷為下卷。又以同調之詞並歸一處,刪去重出的詞八首,又從其他諸家選本中搜輯得四十首,編為《補遺》一卷。全書題名為《東山寓聲樂府》,這是賀方回的詞經殘佚之餘的第一次整理結集。但王惠庵以為賀方回所有的詞都是寓聲樂府,又以為賀方回的詞集原名就是《東山寓聲樂府》,因此,他採用此書名而自以為「仍其舊名」 。

光緒年間,王半塘四印齋初刻賀方回詞,採用了《汲古閣未刻詞》中的《東山詞》(這就是殘宋本《東山詞》上卷),又將自己輯錄所得二十餘首增入。又以為《東山詞》這個書名是毛氏所妄改,因此也改題為《東山寓聲樂府》,「以從其舊」 。此外,王半塘又不說明此書僅為宋本之上卷,於是,這個四印齋刻本出來以後,一般人都不知道有一個殘宋本《東山詞》上卷。過了幾年,王半塘才見到皕宋樓所藏王惠庵編輯本,於是從王惠庵本中鈔補百餘首,編為《補鈔》一卷,續刻傳世。這樣一來,非但殘宋本和鮑氏舊鈔本這兩個古本賀方回詞的面目不可復見,連王惠庵的編輯本也未獲保存。《四印齋所刻詞》中,賀方回詞的版本最為可議,這是王半塘自己也感到不愉快的。

以後,朱古微輯刻《彊村叢書》,關於賀方回的詞,採用了殘宋本和鮑氏鈔本,都保存它們的原來面目。卷末附以吳伯宛重輯的《補遺》一卷,又不用「東山寓聲樂府」 為書名。這樣處理,最為謹慎,可見朱古微知道賀方回的詞並不都是寓聲樂府,而「寓聲樂府」 也並不是詞的別名。

南宋詞人張輯,字宗瑞,有詞集二卷,名《東澤綺語債》。黃花庵云:「其詞皆以篇末之語而立新名。」 這部詞集現在還有,用每首詞的末三字為新的詞調名,而在其下註明「寓×××」 。這裡作者明白地用了「寓」 字,可知也是寓聲樂府。作者之意,以為他所創的新調,寓聲於舊調,所以是向舊調借的債,故自題其詞集為「綺語債」 。《彊村叢書》所刻本,刪去「債」 字,僅稱為《東澤綺語》,大約朱古微沒有注意到這個「債」 字的含義。

(六)琴趣外篇

陶淵明有一張沒有弦的琴,作為自己的文房玩物。人家問他:「無弦之琴,有何用處?」 詩人答道:「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 這是「琴趣」 二字的來歷,可知琴趣不在於音聲。後人以「琴趣」 為詞的別名,可謂一誤再誤。以琴曲為琴趣,這是一誤;把詞比之為琴曲,因而以琴趣為詞的別名,這是再誤。宋人詞集有名為「琴趣外篇」 的,現在還有六家:歐陽修、黃庭堅、秦觀、晁補之、晁端禮、趙彥端。此外,葉夢得的詞集亦名為「琴趣外篇」 ,可是這個集子後來已失傳了。所有的「琴趣外篇」 ,都不是作者自己選定的書名,而是南宋時出版商匯刻諸名家詞集時,為了編成一套叢書,便一本一本的題為某氏「琴趣外篇」 。於是,「琴趣外篇」 就成為詞的別名了。

名義琴曲本是古樂、雅樂,在音樂中佔有很高的地位。庾信《昭君辭》云:「方調琴上曲,變入胡笳聲。」 可知以琴曲來奏胡笳曲,非變不可。李治《敬齋古今黈》云:「諸樂有拍,惟琴無拍,只有節奏,節奏雖似拍而非拍也。前賢論今琴曲已是鄭衛,若又作拍,則淫哇之聲,有甚於鄭衛者矣。故琴家謂遲亦不妨,疾亦不妨,所最忌者,惟其作拍。」 這一段話,很有意思。琴是上古的樂器,所奏的樂曲,當然很原始,其時還沒有節拍,或者說,還沒有節拍的概念。音樂講究節拍,大約起於周代的雲韶樂,到了漢代,樂府歌辭都有「曲折」 ,曲折也包含節拍在內。從此以後,人們已不知道古樂、雅樂中的琴曲原先是一種沒有節拍的音樂。唐人以胡笳十八拍變入琴曲,那就是李治所謂「甚於鄭衛」 的淫哇」 了。

在人們心目中,琴曲是那樣高雅、古樸,不同凡響,而詞本是民間俗曲,它們是怎樣聯繫到一起的呢?原來,宋人為了提高詞的地位,最初稱之為「雅詞」 ,後來更尊之為琴操。這可以說是對詞曲的莫大推崇。然而這個比擬卻是不倫不類的,因為詞的曲子與琴曲是完全不同的,對這一點,宋人也並不是不知道,蘇東坡有一首《醉翁操》,自序云:

琅琊幽谷,山川奇麗,泉鳴空澗,若中音會。醉翁喜之,把酒臨聽,輒欣然忘歸。既去十餘年,而好奇之士沈遵聞之,往游,以琴寫其聲,曰《醉翁操》,節奏疏宕,而音指華暢,知琴者以為絕倫。然有其聲而無其辭,翁雖為作歌,而與琴聲不合。又依楚詞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辭以制曲,雖粗合韻度,而琴聲為詞所繩約,非天成也。後三十餘年,翁既捐館舍,遵亦沒久矣,有廬山玉澗道人崔閒,特妙於琴,恨此曲之無詞,乃譜其聲,而請東坡居士以補之雲。

東坡這一段話,也說明了琴曲節奏疏宕,不與詞同。醉翁用楚辭體作《醉翁引》,有人為他作曲,在演奏時,曲子雖然有了節奏,而琴聲已失去其古音之自然。由此可見,蘇東坡也知道詞與琴曲是完全不同的。東坡的這一首《醉翁操》,本來不收在東坡詞集中,因為它是琴操而不是詞。南宋時,辛稼軒模仿東坡,也作了一首,編入了他的詞集,於是後人在編東坡詞集時,也把《醉翁操》編了進去。從此,琴曲《醉翁操》成了詞調名。

《侯鯖錄》記一段詞話云:

東坡云:「琴曲有瑤池燕,其詞不協,而聲亦怨咽。」 變其詞作閨怨,寄陳季常云:「此曲奇妙,勿妄與人。」

這段話是引用了蘇東坡瑤池燕詞的自序,其詞即「飛花成陣春心困」 一首。由此也可知為琴曲而作的歌詞,不協於詞的音律,如果要以琴曲譜詞,就非變不可。蘇東坡這一段話,正可與庾信的「變入胡笳聲」 對證。

以上二件事,都可以證明琴曲不能移用於詞曲。因此,我說,以「琴趣」 為琴曲的代用詞,此是一誤;以「琴趣」 為詞的別名,此是再誤。

不過,宋代人還沒有把「琴趣」 直接用作詞的別名,他們用的是「琴趣外篇」 。所謂「外篇」 ,也就是意味著,詞的地位雖然提高了,但只能算是琴曲的支流,還不等於真正的琴曲,只是「外篇」 而已。這樣標名是可以的,只犯了一誤,而沒有再誤。可是,毛子晉跋晁補之《琴趣外篇》云:「《琴趣外篇》六卷,宋左朝奉、秘書省著作郎、充秘閣校理、國史編修官,濟北晁補之無咎長短句也。其所為詩文凡七十卷,自名《雞肋集》,惟詩餘不入集中,故雲外篇。昔年見吳門鈔本,混入趙文寶諸詞,亦名《琴趣外篇》,蓋書賈射利,眩人耳目,最為可恨。」 毛子晉這樣解釋,完全是夾纏。詩文不編入正集,而另行編為外集,作為附錄,這是常有的事,但像晁補之這樣,就應當稱為《雞肋集外篇》,而不是「琴趣」 的「外篇」 。又何以六家詞集都標名《琴趣外篇》呢?

元明以來,許多詞家都不明白「琴趣外篇」 這個名詞的意義,他們以為「琴趣」 是詞的別名,而對「外篇」 的意義,則跟著毛子晉的誤解,於是非但把自己的詞集標名為「琴趣」 ,甚至把宋人集名的「外篇」 二字也刪掉了。《傳是樓書目》著錄秦觀詞集為《淮海琴趣》,歐陽修詞集為《醉翁琴趣》,汲古閣本趙彥端詞集稱《介庵琴趣》,《趙定宇書目》稱晁補之詞集為《晁氏琴趣》,都是同樣錯誤。清代以來,詞家以「琴趣」 為詞的別名,因而用作詞集名者很多,例如朱彝尊的《靜志居琴趣》,張奕樞的《月在軒琴趣》,吳泰來的《曇花閣琴趣》,姚梅伯的《畫邊琴趣》,況周頤的《蕙風琴趣》,邵伯褧的《雲淙琴趣》,都是以誤傳誤,失於考究。

(七)詩餘

一種文學形式,從萌芽到定型,需要一個或長或短的過程。這種已定型的文學形式,還需要另一個過程,才能確定其名稱。詞是從詩分化出來,逐漸發展而成為脫離了詩的領域的一種獨立的文學形式,其過程是從盛唐到北宋,幾乎有二三百年的時間;而最後把這種文學形式定名為「詞」 ,還得遲到南宋中期。

近來有人解釋詞的名義,常常說:「詞又名長短句,又名詩餘。」 這裡所謂「又名」 ,時間概念和主從概念,都很不明確。好像這種文學形式先名為詞,後來又名為長短句,後來又名為詩餘。但是,考之於文學發展史的實際情況,卻並不如此。事實恰恰是:先有長短句這個名詞,然後又名為詞,而詩餘這個名詞初出現的時候,還不是長短句的「又名」 ,更不是詞的「又名」 。

胡元任《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序於紹興四年甲寅(1134),後集序於乾道三年丁亥(1167),全書中不見有「詩餘」 這個名詞,也沒有提到《草堂詩餘》這部書。王楙的《野客叢書》成於慶元年間(1195—1200),書中已引用了《草堂詩餘》,可見這部書出現於乾道末年至淳熙年間。毛平仲《樵隱詞》有乾道三年王木叔序,稱其集為《樵隱詩餘》。以上二事,是宋人用「詩餘」 這個名詞的年代最早者。稍後則王十朋詞集曰《梅溪詩餘》,其人卒於乾道七年,壽六十。廖行之詞集曰《省齋詩餘》,見於《直齋書錄》,其人乃淳熙十一年進士,詞集乃其子謙所編刊,當然在其卒後。林淳詞集曰《定齋詩餘》,亦見《直齋書錄》,其人於乾道八年為涇縣令,刻集亦必在其後。此外凡見於《直齋書錄》或宋人筆記的詞集,以「詩餘」 標名者,皆在乾道、淳熙年間,可知「詩餘」 是當時流行的一個新名詞。黃叔暘稱周邦彥有《清真詩餘》,景定刊本《嚴州續志》亦著錄周邦彥《清真詩餘》,這是嚴州刻本《清真集》的附卷,並非詞集原名。現在所知周邦彥詞集,以淳熙年間晉陽強煥刻於溧水郡齋的一本為最早,其書名還是《清真集》,不作《清真詩餘》。

我懷疑南宋時人並不以「詩餘」 為文學形式的名詞,它的作用僅在於編詩集時的分類。考北宋人集之附有詞作者,大多稱之為「樂府」 ,或稱「長短句」 ,都編次在詩的後面。既沒有標名為「詞」 ,更沒有標名為「詩餘」 。南宋人集始於詩後附錄「詩餘」 。陳與義卒於紹興八年,其《簡齋集》十八卷附詩餘十八首。但今所見者乃胡竹坡箋注本,恐刊行甚遲。高登的《東溪集》,附詩餘十二首。登卒於紹興十八年,三十年後,延平田澹始刻其遺文,那麼亦當在淳熙年間了。況且今天我們所見的《東溪集》,已是明人重編本,不能確知此「詩餘」 二字是否見於宋時初刻本。宋本《後村居士集》,其第十九、二十兩卷為詩餘,此本有淳熙九年林希逸序,其時後村尚在世。然《後村大全集》一百九十六卷,其卷一百八十七至一百九十一,共五卷,則題作「長短句」 。可見南宋人編詩集,如果把詞作也編進去,則附於詩後,標題曰「詩餘」 ,以代替北宋人集中的「樂府」 或「長短句」 。

「詩餘」 成為一個流行的新名詞以後,書坊商人把文集中的詩餘附卷裁篇別出,單獨刊行,就題作《履齋詩餘》、《竹齋詩餘》、《泠然齋詩餘》,甚至把北宋人周邦彥的長短句也題名為《清真詩餘》了。這樣,「詩餘」 好像已成為這一種文學形式的名稱,但是,我們如果再檢閱當時人所作提到詞的雜著,如詞話、詞序、詞集題跋之類,還是沒有見到把作詞說成作詩餘,由此可知「詩餘」 這個名詞雖出現於乾道末年,其意義與作用還不等於一個文學形式的名稱。個人的詞集雖題曰「詩餘」 ,其前面必有一個代表作者的別號或齋名。詞選集有《草堂詩餘》、《群公詩餘》,「草堂」 指李白,「群公」 則指許多作者,也都是有主名的。一直到明人張作詞譜,把書名題作《詩餘圖譜》,從此「詩餘」 才成為詞的「又名」 。這是張造成的一個大錯。

《草堂詩餘》的宋人序文已佚不可見,不知當時有無解釋「詩餘」 名義的話。其他宋人著作中,亦不見有所說明。直到明代楊用修作《詞品》,才在其自序中說:

詩餘者,《憶秦娥》、《菩薩蠻》為詩之餘,而百代詞曲之祖也。今士林多傳其書而昧其名,故余所著《詞品》首著之雲。

以李白的《憶秦娥》、《菩薩蠻》二詞為「百代詞曲之祖」 ,這是南宋時人黃叔暘的話,見於《唐宋名賢詞選》,其上句中「為詩之餘」 ,則是楊用修自己的話。但這句話等於沒有解釋,他不過加了一個不起作用的「之」 字。到底李白這兩首詞何以為詩之餘,這個「餘」 字的正確意義是什麼?仍不可解。從下一句揣摩起來,他似乎說:這兩首詞對於詩的關係,則為支流別派;對於後世的詞曲,則為祖禰。詞出於詩,所以稱為詩餘。

從此以後,明清兩代研究詞學的人,根據各自的體會,對於詩餘有了種種不同的解釋,也展開了論辯。俞彥《爰園詞話》云:

詞何以名詩餘?詩亡然後詞作,故曰餘也。非詩亡,所以歌詠詩者亡也。詞亡然後南北曲作。非詞亡,所以歌詠詞者亡也。謂詩餘興而樂府亡,南北曲興而詩餘亡者,否也。

這一段話,意義是可以瞭解的,但語文邏輯卻大謬。既然肯定了「詩亡然後詞作」 、「詞亡然後南北曲作」 ,為什麼立刻就自己否定了這樣提法,說是「非詩亡」 、「非詞亡」 呢?既然亡的是「所以歌詠詩者」 和「所以歌詠詞者」 ,又何必先肯定「詩亡」 和「詞亡」 呢?

俞氏之意,以為詩本該是可以歌詠的,到後來,詩亡失其歌詠的功能,於是有詞代之而興,此時人們歌詠詞而不歌詠詩了。所以說詞是詩之餘。再後,詞也亡失其歌詠的功能,於是南北曲代之而興,此時人們歌詠南北曲而不歌詠詞了。但是,在這裡,俞氏卻不說南北曲是詞之餘。他以為可以歌詠的詩歌,都是樂府。詩在可以歌詠的時候,也是樂府。詩到了不能歌詠的時候,詩還是詩,但已不是樂府了。因此他說:不是詩亡,而只是詩亡失了它的樂府功能。詞(詩餘)在它可以歌詠的時候,也是樂府,所以不能說「詩餘興而樂府亡」 。同樣,南北曲興起之後,詩餘只是亡失了它的樂能,故不能說是「詩餘亡」 了。探索俞氏這段話的意味,實際上他以為詩與詞都是樂府之餘,但是他卻說「詩亡然後詞作,故曰餘也。」 這個「餘」 字的意義和作用,仍然沒有解釋清楚。

陳仁錫序《草堂詩餘四集》云:

詩者,餘也。無餘無詩,詩曷餘哉?東海何子曰:「詩餘者,古樂府之流別,而後世歌曲之濫觴也。元聲在,則為法省而易諧;人氣乖,則用法嚴而難葉。」 余讀而韙之。及又曰:「詩亡而後有樂府,樂府缺而後有詩餘,詩餘廢而後有歌曲。……凡詩皆餘,凡餘皆詩。余何知詩,蓋言其餘而已矣。」

東海何子,指華亭(今松江縣)何良俊,這些話見於武陵逸史本《草堂詩餘》,陳氏引用來解釋「詩餘」 。何氏之意謂詞出於古樂府,而古樂府則出於詩三百篇。因此,「詩餘」 的意義是詩三百篇的緒餘。這個「詩」 字應當理解為《詩經》。陳氏推演何氏之說,得出兩句非常晦澀的話:「詩者,餘也。無餘無詩。」 意謂後世一切詩歌,都是《詩經》的餘波別派,詩三百篇如果沒有餘波別派,則後世無詩歌了。所以,「凡詩皆餘,凡餘皆詩。」 凡是一切後世詩歌,都是《詩經》的餘波,凡是繼承《詩經》的作品,都是詩。最後,他說:「余何知詩,蓋言其餘而已矣。」 這個「詩」 字,又是指《詩經》的,他自謙不懂得《詩經》,只能談談《詩經》的餘波——詞——而已。

這一段序文中用「詩」 字有不同的涵義,以致晦澀難解,明代文人,就喜歡寫這種「惡札」 。同書又有一篇秦士奇的序文云:

自三百而後,凡詩皆餘也。即謂騷賦為詩之餘,樂府為騷賦之餘,填詞為樂府之餘,聲歌為填詞之餘,遞屬而下,至聲歌亦詩之餘,轉屬而上,亦詩而餘聲歌。即以聲歌、填詞、樂府,謂凡餘皆詩可也。

此文也是發揮何良俊、陳仁錫的意見,以詞為《詩經》之餘。「聲歌」 即指南北曲。

清初,汪森序《詞綜》云:

自有詩而長短句即寓焉,《南風》之操、《五子之歌》是已。周之頌三十一篇,長短句居十八;漢《郊祀歌》十九篇,長短句居其五;至《短簫鐃歌》十八篇,篇皆長短句。謂非詞之源乎?迄於六代,《江南》、《採蓮》諸曲,去倚聲不遠,其不即變為詞者,四聲猶未諧暢也。自古詩變為近體,而五七言絕句傳於伶官樂部,長短句無所依,則不得不更為詞。當開元盛日,王之渙、高適、王昌齡詩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薩蠻》等詞亦被之歌曲。古詩之於樂府,近體之於詞,分鑣並騁,非有先後。謂詩降為詞,以詞為詩之餘,殆非通論矣。

此文觀念,較為明白。汪氏以為詞的特徵有二:其形式為長短句,其作用為樂府歌辭。以這兩個特徵為標準,以求索於文學史,則《南風》、《五子》、《周頌》、漢樂府,都具有這兩個特徵,故以為詞之起源在古樂府。這意見與俞彥相同,不過俞氏只提出一個特徵:有歌詠之道,而未直接提出樂府。至於「長短句」 這個名詞的意義,汪氏亦與元明以來許多人的見解一樣,以為長短句只要句法參差不齊的詩,就是長短句。他似乎不知道唐人以七言句為長句,五言句為短句,所謂長短句,專指五七言句法混合的詩體,古樂府雖有句法參差不齊的,還不能稱為長短句。

又汪氏以為唐人五七絕歌詩是詩,李白《菩薩蠻》等作是詞,二者既同時並行,故不能謂詞出於詩。這個觀點,亦有未妥。五七絕歌詩和《菩薩蠻》等詞的最初形式,在唐代同樣是樂府歌辭,沒有近體詩與詞的分界。以上兩點,是汪氏持論未精審處。

李調元作《雨村詞話》,其序言亦談到了「詩餘」 :

詞非詩之餘,乃詩之源也。周之頌三十一篇,長短句屬十八;漢《郊祀歌》十九篇,長短句屬五;至《短簫鐃歌》十八篇,篇皆長短句。自唐開元盛日,王之渙、高適、王昌齡絕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薩蠻》等詞亦被之管弦,實皆古樂府也。詩先有樂府而後有古體,有古體而後有近體,樂府即長短句,長短句即古詞也。故曰:詞非詩之餘,乃詩之源也。

此文雖然好像完全抄襲汪森的文章,但結論卻不同。汪氏以古近體詩為一個系統,古今樂府歌辭為另一個系統;而李氏則以為今之詞即古之樂府,而古詩則導源於樂府,因此,詞非但不是詩之餘,亦不是古樂府之餘。因為詞本身即同於古樂府,而為詩之所從出,所以他的結論是詞「乃詩之源也」 。基於這一觀點,故李氏視王之渙、高適、王昌齡的歌詩,與李白的《菩薩蠻》等詞,同屬於古樂府,這又是和汪氏不同之處。

吳寧作《榕園詞韻》,其《發凡》第一條云:

詞肇於唐,盛於宋,溯其體制,則梁武帝《江南弄》、沈隱侯《六憶》已開其漸。詩變為詞,目為詩餘,烏得議其非通論?屈子《離騷》名詞,漢武帝《秋風》、陶靖節《歸去來》亦名詞。以詞命名,從來久矣。由今言之,金元以還,南北曲皆以詞名,或系南北,或竟稱詞。詞,所同也;詩餘,所獨也。顧世稱詩餘者寡,欲名不相混,要以「詩餘」 為安。是編仍號「詞韻」 ,從沈去矜氏舊也。

吳氏以為詞出於齊梁宮體詩,足當「詩餘」 之稱。又以詞為通名,凡楚詞、古歌詞、南北曲,皆可稱為詞,則無以區別於《花間》、《草堂》形式的詞。因此,他主張以「詩餘」 為詞的正名,庶幾專指這一種文學形式。但是,吳氏雖持此觀點,而他的書還不便改名《詩餘韻》,因為他這部書是在沈去矜《詞韻》的基礎上改訂的。

按:屈、宋楚辭,漢武、陶潛的歌賦,在文學史上,向來用「辭」 字,而不用「詞」 字。「辭」 為文體專名,而「詞」 則為通名,如歌詞、曲詞等。宋元以後,才有人把「楚辭」 寫成「楚詞」 ,南北曲在金元間雖然亦稱為詞,但至明清間已逐漸稱之為曲。故「詞」 字的涵義,在宋代則正在由通名演變為專名,到元明以後,則已固定下來,自成為一種文學形式的正名,不會與楚、漢、金、元辭曲相混。吳氏主張以「詩餘」 為詞的正名,我們暫且不必討論其當否,從他所說「詩變為詞,目為詩餘,烏得議其非通論?」 這句話看來,可知他是針對汪森而說的。汪氏把詩和樂府分為兩個系統,他以為詞源於樂府,故否定其為「詩餘」 ,吳氏以為詞是從詩衍變而成的,故應當名為「詩餘」 ;但是他所舉的《江南弄》、《六憶》等卻是齊梁樂府,可知他關於樂府與詩的概念是混淆的。

宋翔鳳《樂府餘論》中亦有一段詮釋「詩餘」 的話:

謂之「詩餘」 者,以詞起於唐人絕句,如太白之清平調,即以被之樂府。太白《憶秦娥》、《菩薩蠻》,皆絕句之變格,為小令之權輿,旗亭畫壁賭唱,皆七言斷句。後至十國時,遂競為長短句,自一字、兩字至七字,以抑揚高下其聲,而樂府之體一變,則詞實詩之餘,遂名之曰「詩餘」 。

作者以為詞是從唐人絕句演變而成,故應當名為「詩餘」 。他並不否定詞的樂府傳統,不過他認為詩變而後「樂府之體一變」 ,這個觀點卻顛倒了。

蔣兆蘭《詞說》有一段關於「詩餘」 的評論:

「詩餘」 一名,以《草堂詩餘》為最著,而誤人為最深。所以然者,詩家既已成名,而於是殘鱗剩爪,餘之於詞;浮煙漲墨,餘之於詞;詼嘲褻諢,餘之於詞;忿戾謾罵,餘之於詞。即無聊酬應,排悶解酲,莫不餘之於詞。亦既以詞為穢墟,寄其餘興,宜其去風雅日遠,愈久而彌左也。此有明一代詞學之蔽,成此者,升庵、鳳洲諸公,而致此者,實「詩餘」 二字有以誤之也。今亟宜正其名曰詞,萬不可以「詩餘」 二字自文淺陋,希圖塞責。

此文將「詩餘」 解釋為詩人之餘興,凡不宜寫入詩中的材料,都寫在詞裡。於是詩保存其風雅的品格,而詞成為一種庸俗文學,名之曰「詩餘」 ,即反映了詞的品格卑下。蔣氏慨歎於明詞之所以不振,由於明人對詞的認識不高,詞體不被尊重,詞風也就墮落。因此他反對「詩餘」 這個名稱,其意見恰與吳寧相反。

況周頤《蕙風詞話》對「詩餘」 作另一種解釋:

詩餘之「餘」 ,作贏餘之「餘」 解。唐人朝成一詩,夕付管弦,往往聲希節促,則加入和聲。凡和聲皆以實字填之,遂成為詞。詞之情文節奏,並皆有餘於詩,故曰「詩餘」 。世俗之說,若以詞為詩之剩義,則誤解此「餘」 字矣。

況氏此文講詞的起源,仍用朱熹的「易泛聲為實字」 之說,但他又說詞的「情文節奏,並皆有餘於詩」 ,這就兼及到詞的思想內容了。他以為詞的內容、文辭、音樂性,都比詩為有羨餘,所以名曰詩餘。他以「詩之剩義」 為誤解,這是針對蔣兆蘭而說的。

從楊用修以來,為「詩餘」 作的解釋,以上諸家可以作為代表。他們大多從詞的文體源流立論。承認「詩餘」 這個名稱的,都以為詞起源於詩。不過其間又有區別,或以為源於三百篇之《詩》,或以為源於唐人近體詩,或以為源於絕句歌詩。不贊成「詩餘」 這個名稱的,都以為詞起源於樂府,樂府可歌,詩不能歌,故詞是樂府之餘,而不是詩之餘。亦有採取折中調和論點的,以為詞雖然起源於古樂府,而古樂府實亦出於《詩》三百篇,因此,詞雖然可以名曰「詩餘」 ,其繼承系統仍在古樂府。綜合這些論點,它們的不同意見在一個「詩」 字,對於「餘」 字的觀念卻是一致的,都體會為餘波別派的意義。

蔣兆蘭、況周頤兩家的解釋是新穎的。況氏對「詩」 字的觀念還與宋翔鳳同,對「餘」 字的觀念卻是他的創見,不過他的解釋,恐怕很勉強。蔣氏把「詩餘」 解釋為「詩人之餘興」 ,這就完全與文體源流的觀點沒有關係。

宋人著作中,雖然不見有正面解釋「詩餘」 的資料,但從一些零言斷語中,卻可以發現不少意見,為蔣兆蘭理論的來源。《邵氏聞見後錄》有一條云:

晏叔原,臨淄公晚子,監穎昌府許田鎮時,手寫自作長短句上府帥韓少師。少師報書:「得新詞盈卷,蓋才有餘而德不足者。願郎君損有餘之才,補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

這裡所謂「有餘之才」 ,本來並非專指倚聲填詞,不過讚美其才情富麗,但一百年後,王稱為程垓的《書舟詞》作序文,則云:

昔晏叔原以大臣子,處富貴之極,為靡麗之詞,其政事堂中舊客尚欲其損有餘之才,豈未至之德者。蓋晏叔原獨以詞名爾,他文則未傳也。至少游、魯直,則已並之。

這顯然是誤解了韓少師的話。韓意乃規勸小晏要修德行,而不要逞文才。王氏卻解釋為小晏作詞之才有餘,而作詩文之才不足。他以為「有餘之才」 指詞,「未至之德」 指「他文」 ,這樣就反映了他的觀點是以詞為詩文之餘事了。

黃庭堅序《小山詞》,亦說晏叔原之詞,乃「嬉弄於樂府之餘,而寓以詩人之句法。」 他把詞稱為「樂府之餘」 ,又以為《小山詞》之不至於墮落到里巷俗曲者,由於它們還有「詩人之句法。」 因此,他在下文論定小晏的詞「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 。這裡可以見到黃庭堅論詞的觀念。他以為詞是樂府之餘波,是里巷俗曲,如果像晏叔原那樣用詩人之句法作詞,就可以化俗為雅。樂府是詞的形式,詩是詞的風格。這樣,「詩餘」 的意義,就已微露端倪了。

此後,有一些資料可以合起來探索:

公吟詠之餘,溢為歌詞,有《平山集》盛傳於世。(羅泌《題六一詞序》)

右丞葉公,以經術文章為世宗儒。翰墨之餘,作為歌詞,亦妙天下。(關注《題石林詞》)

竹坡先生少慕張右史而師之。稍長,從李姑溪游,與之上下其議論,由是盡得前輩作文關紐。其大者固已掀揭漢唐,凌厲騷雅,燁然名一世矣。至其嬉笑之餘,溢為樂章,則清麗宛曲,……是豈苦心刻意而為之者哉?(孫兢《竹坡詞序》)

唐末詩益卑,而樂府詞高古工妙,庶幾漢魏。陳無己詩妙天下,以其餘作辭,宜其工矣,顧乃不然,殆未易曉也。(陸游《跋後山居士長短句》)

以上諸文,雖然都沒有直接提出「詩餘」 這個名詞,但是以作詞為詩人之餘事,這一觀念實已非常明顯。至於這個觀念之形成,亦有它的歷史傳統。孔仲尼說過:「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孔氏的教育目的,以培養人的德行為先,其次才是學文,故學文是德行的餘事。到了唐代的韓愈,他是古文家,做古文也做詩,不過他說:「餘事作詩人。」 作詩成為學文的餘事了。從此以後,詩人作詞,詞豈非詩人之餘事麼?蔣兆蘭解釋「詩餘」 ,與歷代諸家的解釋不同,他也沒有引證宋人這一類言論,使人以為他是逞臆而談,為詞的地位卑落打抱不平。其實,我認為,他的解釋是有根據的,符合於宋人對詞的觀念的。「詩餘」 正是詩人之餘事,或說餘興亦可,並不是詩或樂府的餘派。

現在可以弄清楚:在北宋時,已有了詞為「詩人之餘事」 的概念,但還沒有出現「詩餘」 這個名詞。南宋初,有人編詩集,把詞作附在後面,加上一個類目,就稱為「詩餘」 ,於是這個名詞出現了。但是,這時候,「詩餘」 還不是詞的「又名」 ,甚至,這個時候連「詞」 這個名詞也還沒有成立。只要看上文所引幾條資料中,凡講到詞這種文學形式的地方,邵伯溫稱「長短句」 ,黃庭堅稱「樂府之餘」 ,羅泌、關注稱「歌詞」 ,孫兢稱「樂章」 ,陸游稱「樂府詞」 。惟有王稱的《書舟詞序》中稱「叔原獨以詞名爾」 ,這裡才用了「詞」 字,但這個「詞」 字還不是文學形式的名詞,而只是「歌詞」 、「曲子詞」 的省文。

再後一些時間,書坊商人把名家詩文集中的「詩餘」 部分抄出,單獨刊行,於是就題其書名曰「某人詩餘」 ,詞選集也就出現了《草堂詩餘》、《群公詩餘》等等書目。這時候,「詩餘」 二字還不能單獨用,其前面必須有主名,表明這是某人的「詩之餘事」 。整個南宋時期,沒有人把做一首詞說成做一首詩餘。

直到明代,張作詞譜,把他的書名題作《詩餘圖譜》,從此以後,「詩餘」 才成為詞的「又名」 。從楊用修以來,絕大多數詞家,一直把這個名詞解釋為詩體演變之餘派,又從而紛爭不已,其實都是錯誤的。

(八)令·引·近·慢

唐、五代至北宋前期,詞的字句不多,稱為令詞。北宋後期,出現了篇幅較長、字句較繁的詞,稱為慢詞。令、慢是詞的二大類別。從令詞發展到慢詞,還經過一個不長不短的形式,稱為「引」 或「近」 。明朝人開始把令詞稱為小令,引、近列為中調,慢詞列入長調。張炎《詞源》云:「美成諸人又復增演慢曲引近。」 可知引、近、慢詞到宋徽宗時代已盛行了。

「令」 字的意義,不甚可考。大概唐代人宴樂時,以唱歌勸客飲酒,歌一曲為一令,於是就以令字代曲字。白居易寄元微之詩云:「打嫌調笑易,飲訝卷波遲。」 自注云:「拋打曲有調笑令。」 又《就花枝》詩云:「醉翻衫袖拋小令。」 又《聽田順兒歌》云:「爭得黃金滿衫袖,一時拋與斷年聽。」 「拋打曲」 的意義,未見唐人解說,從這些詩句看來,似乎拋就是唱,打就是拍。元稹《何滿子歌》云:「牙籌記令紅螺碗。」 此處「記令」 就是「記曲」 ,可知唐代人稱小曲為小令。

小令的曲調名,唐人多不加令字。《調笑令》本名「調笑」 ,一般不加令字,《教坊記》及其他文獻所載唐代小曲名多用「子」 字。唐人稱物之麼小者為「子」 ,如小船稱船子,小碗稱盞子。現在廣東人用「仔」 字,猶是唐風未改。曲名加子字,大都是令曲。如《甘州》原是大曲,其令曲就名為《甘州子》。又有《八拍子》,意思是八拍的小曲。漁人的小曲,就名為《漁歌子》。流行於酒泉的小曲,就名曰《酒泉子》。到了宋代,漸漸不用子字而改用令字,例如《甘州子》,在宋代就改稱《甘州令》了。也有唐、五代時不加子字或令字,而在宋代加上令字的,例如《喜遷鶯》、《浪淘沙》、《鵲橋仙》、《雨中花》等。令字本來不屬於調名,《浪淘沙令》就是《浪淘沙》,《雨中花令》就是《雨中花》,二者沒有什麼不同。可是,萬樹《詞律》和清《欽定詞譜》卻以為二者之間是有區別的。萬氏明知「凡小調俱可加令字」 ,但還認為許多人的作品詞句不完全一樣,堅持《浪淘沙令》不是《浪淘沙》,豈不是很固執嗎?《猗覺寮雜記》稱「宣和末,京師盛歌《新水》」 。這所謂《新水》,就是《新水令》。宋人書中引述到各種詞調,往往省略了令字或慢字,不必因為有此一字之差而斷定其不是同一個曲調。

引,本來是一個琴曲名詞,古代琴曲有《箜篌引》、《走馬引》,見於崔豹《古今注》和吳兢《樂府古題要解》。宋人取唐、五代小令,曼衍其聲,別成新腔,名之曰引。如王安石作《千秋歲引》,即取《千秋歲》舊曲展引之。曹組有《婆羅門引》,即從婆羅門舊曲延長而成。此外晁補之有《陽關引》,李甲有《望雲涯引》,呂渭老有《夢玉人引》,周美成有《蕙蘭芳引》,大概都是由同名舊曲展引而成,不過這些舊曲已失傳了。萬樹《詞律》注王安石《千秋歲引》,謂此調與《千秋歲》迥別,徐誠庵《詞律拾遺》則謂荊公此詞,即千秋歲調添減攤破句法,自成一體,其源實出於《千秋歲》。徐氏云:「引者引伸之義,故字數必多於前。」 又云:「凡調名加引字者,引而伸之也。即添字之謂。」 此二家註釋,皆近是而猶有未的。蓋引與添字攤破,猶有區別。大概添字攤破,對原詞的變化不大,區別僅在字句之間,而引則離原調較遠了。

詞調中還有用「影」 字的。我懷疑它就是引。汲古閣刻本《東坡詞》有《虞美人影》一闋,黃庭堅亦有二闋。不知是否二人一時好玩,改引為影。但此詞字數少於《虞美人》,又恐未必然。延祐刻本《東坡樂府》,此闋題作《桃源憶故人》。這個詞調名起於南宋,陸放翁也作過這樣一首,題作《桃園憶故人》。另有一首《賀聖朝影》,亦可能是《賀聖朝》的引伸。不過《賀聖朝》是四十七字,而《賀聖朝影》只有四十字,則可能另有少於四十字的唐腔《賀聖朝》,今已失傳。《賀聖朝》這個曲調名,早已見於《教坊記》,可以肯定它一定有唐代舊曲。姜白石《淒涼犯》自注云:「亦名《瑞鶴仙影》。」 我懷疑它是從瑞鶴仙令詞引伸而成。不過瑞鶴仙令詞今已失傳,便無從取證了。另有一百二十字的《瑞鶴仙》,這是瑞鶴仙慢詞了。《陽春白雪》有徐淵子的一首《瑞鶴仙令》,實在就是《臨江仙》,此必傳寫之誤,不能與《瑞鶴仙影》比勘。以上三調,皆在疑似之間,影之於引,是一是二,均未可論定。

近,是近拍的省文。周美成有《隔浦蓮近拍》,方千里和詞題作《隔浦蓮》,吳文英有《隔浦蓮近》,此三家詞句式音節完全相同,可知近即是近拍。以舊有的隔浦蓮曲調,另翻新腔,故稱為近拍。隔浦蓮令曲早已失傳,惟白居易有隔浦蓮詩,為五言四句,七言二句,這恐怕就是唐代隔浦蓮令曲的腔調句式。王灼《碧雞漫志》謂《荔枝香》本唐玄宗時所制曲,「今歇指(一作歇拍)、大石兩調中皆有近拍,不知何者為本曲。」 此文亦可以證明《荔枝香近》即《荔枝香近拍》,且有同名而異曲的,宋詞樂譜失傳,這個問題就無法考究了。

慢,古書上寫作曼,亦是延長引伸的意思。歌聲延長,就唱得遲緩了,因此由曼字孳乳出慢字。《禮記·樂記》云:宮、商、角、徵、羽,「五者皆亂,迭相陵,謂之慢。」 又云:「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比於慢矣。」 這兩個慢字,都是指歌聲淫靡。《宋史·樂志》常以遍曲與慢曲對稱。法曲、大曲都是以許多遍構成為一曲,如果取一遍來歌唱,就稱為遍曲。慢曲只有單遍,可是它的歌唱節拍,反而比遍曲遲緩。張炎《詞源》云:「慢曲不過百餘字,中間抑揚高下,丁抗掣拽,有大頓、小頓、大住、小住、打、掯等字,真所謂上如抗,下如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纍纍乎端如貫珠之語,斯為難矣。」 這一段話,其中有許多唱歌術語已不很能瞭解,但還可以從此瞭解慢曲之所以慢,就因為有種種延長引伸的唱法。唐代詩人盧綸《宴席賦得姚美人拍箏歌》云:「有時輕弄和郎歌,慢處聲遲情更多。」 由此可見唐人唱曲已有慢處。到了宋代,有了慢詞,於是曲有急慢之別。大約令、引、近,節奏較為急促,慢詞字句長,韻少,節奏較為舒緩。令慢中也各自有急慢之別,如促拍《採桑子》,是令曲中的急曲子,《三台》是三十拍的促曲,就是慢詞中的急曲子了。

詞調用慢字的,這個慢字往往可以省去。如姜白石有《長亭怨慢》,周公謹、張玉田均作《長亭怨》。王元澤有《倦尋芳》,潘元質題作《倦尋芳慢》,其實都是同樣一首詞。《詩餘圖譜》把《倦尋芳》和《倦尋芳慢》分為兩調,極為錯誤。不知《捫虱新語》引述王元澤此詞,亦稱《倦尋芳慢》,可以證明這個慢字,在宋代是可有可無的。此外如《西子妝》、《慶清朝》等詞,在宋人書中,有的加慢字,有的不加,都沒有區別。大概同名令曲還在流行的,那麼慢詞的調名,就必須加一個慢字。同名令曲已不流行,或根本沒有令曲的,就不必加慢字了。

(九)大詞·小詞

按照字數的多少,把詞分為小令、中調、長調三類,這是明代人的分法,最早用於明代人重編的《草堂詩餘》。宋代人談詞,沒有這種分法。他們一般總說令、引、近、慢,或者簡稱令、慢。令即明人所謂小令,引、近相當於中調,慢即是長調。大致如此。但另外還有稱為大詞、小詞的。《樂府指迷》云:「作大詞先須立間架,將事與意分定了。第一要起得好,中間只鋪敘,過處要清新,最緊是末句,須是有一好出場方妙。小詞只要些新意,不可太高遠。」 《詞源》云:「大詞之料,可以斂為小詞,小詞之料,不可展為大詞。」 此文目的是論詞的創作方法,但使我們注意到,宋人談詞,只分為大詞、小詞二類。小詞即小令,大詞即慢詞,這是可以理解的,惟有明人所謂中調,即引、近之類,在宋人觀念裡,到底是屬於小詞呢,還是大詞?這一問題,在宋人書中,沒有見過明確述及。蔡嵩雲注《樂府指迷》此條云:「按宋代所謂大詞,包括慢曲及序子、三台等。所謂小詞,包括令曲及引、近等。自明以後,則稱大詞曰長調,小詞曰小令,而引、近等詞,則曰中調。」 蔡氏此注,已很明白,但是沒有提出證據,何以知道宋人所謂小詞,包括引、近在內?且「小詞曰小令」 ,這句話也有語病,應該說:「令詞曰小令。」

宋人筆記《甕牖閒評》有一條云:「唐人詞多令曲,後人增為大拍。」 大拍即大詞,可知令詞以外,都屬於大詞了。但是,張炎《詞源》云:「慢曲、引、近……名曰小唱。」 這是另外一個概念。他所謂小唱,並不等於小詞。他這裡是對法曲、大曲而言,不但令、引、近為小唱,連慢詞也還是屬於小唱。《詞源》又說:「法曲、大曲、慢曲之次,引、近輔之,皆定拍眼。」 這兩條中所謂引、近,都包括令曲而言,揣摩其語氣,可知他以慢曲為一類,引、近為一類。由此可知宋人以慢曲為大詞,令、引、近都為小詞。陳允平的詞集《日湖漁唱》分四個類目:慢、西湖十景、引令、壽詞。」 這裡兩類是按詞體分的,兩類是按題材內容分的。其引令類詞中有《祝英台近》,由此可知陳允平以慢詞為一類,以令、引、近為一類,這就證明了宋人以令、引、近為小詞,只有慢詞才算大詞。那麼,宋人所謂小詞,即明人所謂小令和中調,宋人所謂大詞,即明人所謂長調。至於明人以五十九字以下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為中調,九十字以上為長調,這樣按字數作硬性區分,是毫無根據的。

元人燕南芝庵論曲云:「近世所出大樂:蘇小小《蝶戀花》、鄧千江《望海潮》、蘇東坡《念奴嬌》、辛稼軒《摸魚子》、晏叔原《鷓鴣天》、柳耆卿《雨霖鈴》、吳彥高《春草碧》、朱淑真《生查子》、蔡伯堅《石州慢》、張三影《天仙子》也。」 這裡列舉宋、金人詞十首,有令、引、近、慢,而一概稱之為「大樂」 。原來元代民間所唱,都是俚俗的北曲,唱宋、金人的詞,已經算是雅樂。因此,不論令、引、近、慢,在元人觀念中,都是大樂。大樂的對立面,就是小唱。宋人以詞為小唱,元人以詞為大樂,可知在元代,詞人雖然不多,詞的地位卻愈高了。

(一)闋

一首詞稱為一闋,這是詞所特有的單位名詞,但它是一個復活了的古字。音樂演奏完畢,稱為「樂闋」 ,這是早見於「三禮」 、《史記》等書的用法,它是一個動詞。《說文》解釋這個字為「事已閉門也」 。事情做完,閉門休息,這就與音樂沒有關係,只剩下完畢的意義了。《呂氏春秋·古樂篇》云:「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 馬融《長笛賦》云:「曲終闋盡,餘弦更興。」 這裡兩個「闋」 字,已成為歌曲的單位名詞了。但是,漢魏以來,我們還沒有見到稱一支歌曲或一首樂府詩為一闋的文獻。直到唐代詩人沈下賢的詩文集中,才出現了《文祝延二闋》的標題,以後,到了宋代,「闋」 字被普遍用作詞的單位名詞,可知這個古字是在晚唐時代開始復活的。

《墨客揮犀》載天聖年中有女郎盧氏題詞於驛捨壁上,其序言云:「因成《鳳棲梧》曲子一闋。」 這是稱一首詞為一闋的最早記錄。以後就有蘇東坡的《如夢令》詞序云:「戲作兩闋。」 陳去非的《法駕導引》序云:「得其三而亡其二,擬作三闋。」 馬令《南唐書》稱李後主「嘗作《浣溪沙》二闋」 。又謂馮延巳「作樂章百餘闋。」 都在北宋時期。

宋人習慣,無論單遍的小令,或雙曳頭的慢詞,都以一首為一闋。分為上下遍的詞,可以稱為上下闋,或曰前後闋。無論上下或前後,合起來還是一闋,不能說是二闋。近來有人說:「詞一片叫做一闋,一首詞分做兩片,三片,也可以說是兩闋,三闋。」 又有人說:「一首詞分兩段或三段,每段叫做一闋。」 這話非常奇怪,不知有什麼根據,我翻遍宋元以來詞集、詞話,絕沒有發現以一首分上下片的詞為二闋的例子。

「闋」 字用到後來,成為「詞」 的代用字。東坡詞序有「作此闋」 。白石詞序有「因度此闋」 ,「因賦是闋」 。又金陵人跋歐陽修詞云:「荊公嘗對客誦永叔小闋。」 又柳永詞云:「硯席塵生,新詩小闋,等閒都盡廢。」 趙介庵詞云:「只因小闋記情親,動君樑上塵。」 這些「闋」 字都代替了「詞」 字,「小闋」 即是「小詞」 。吳文英詞云:「塵箋蠹管,斷闋經歲慵理。」 這裡的「斷闋」 是指未完成的詞稿,離開「闋」 字的本義愈來愈遠,辭書裡不會收入了。

(一一)變·遍·遍·片·段·疊

《周禮·春官·大司樂》:「若樂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矣。」 鄭玄注曰:「變,猶更也。樂成則更奏也。」 這是作為音樂術語的「變」 字的最初出現。這個變字,是變更的變。每一支歌曲,從頭到尾演奏一次,接下去便另奏一曲,這叫做一變。《周禮》所謂「九變」 ,就是用九支歌曲組成的一套。古代音樂,以九變為最隆重的組曲,祭祖、祀神鬼,都用九變樂。

這個「變」 字,到了唐代,簡化了一下,借用「遍」 字,或作「遍」 字。《新唐書·禮樂志》云:「儀鳳二年,太常卿韋萬石定凱安舞六變:一變象龍興參墟,二變象克定關中,三變象東夏賓服,四變象江淮平,五變象獫狁伏從,六變復位以崇,像兵還振旅。」 又云:「儀鳳二年,太常卿韋萬石奏請作上元舞,兼奏破陣、慶善二舞,而破陣樂五十二遍,著於雅樂者二遍。慶善樂五十遍,著於雅樂者一遍。上元舞二十九遍,皆著於雅樂。」 又云:「河西節度使楊敬忠獻《霓裳羽衣曲》十二遍。」 在同一卷音樂史中,或用「變」 ,或用「遍」 ,都是根據當時公文書照抄下來記錄而沒有加以統一的。由此可見,變字已漸漸不用,而遍則可以通用。《樂府詩集》收唐代大曲涼州歌,伊州歌,都有「排遍」 。白居易《聽水調》詩云:「五言一遍最慇勤,調少情多似有因。」 這兩個遍字,都是指全套大曲中的一支曲子。

宋代的慢詞,其前身多是大曲中的一遍。例如霓裳中序第一,原為唐《霓裳羽衣曲》中序的第一遍。傾杯序,原為傾杯樂序曲的一遍。其後有人單獨為這一曲作詞,以賦情寫景,就成為慢詞中的一調。用這個調子作一首歌詞,也就可以稱為一遍。

既然把一首詞稱為一遍,於是一首詞的前後段,也有人稱為前後遍。賀方回《謁金門》詞序云:「李黃門夢得一曲,前遍二十三言,後遍二十二言,而無其聲。余采其前遍,潤一橫字,已續二十五字寫之。」

王灼《碧雞漫志》論《望江南》詞調云:「予考此曲,自唐至今,皆南呂宮,字句亦同,止是今曲兩段。蓋近世曲子無單遍者。」 可見宋人稱不分段的小令為單遍,那麼,分兩段、三段的詞應當可以稱為雙遍、三遍了。但是事實上沒有這樣的名稱。

在南宋,這個遍字又省作「片」 字。張炎《詞源》云:「東坡次章質夫《水龍吟》韻,……後片愈出愈奇。」 又云:「大曲亦有歌者,有譜而無曲,片數與法曲相上下。」 這裡所謂後片,即是後遍;所謂片數,即是遍數。

前遍、後遍,或稱前段、後段。《甕牖閒評》有「二郎神前段」 、「卜算子後段」 等說法。也有用上段、下段的,見《花庵詞選》。也有稱第一段、第二段的。《花庵詞選》解周美成《瑞龍吟》詞云:「今按此詞自『章台路』至『歸來舊處』是第一段。自『黯凝佇』至『盈盈笑語』是第二段。……自『前度劉郎』以下是第三段。」 《碧雞漫志》云:「今越調蘭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 這些都用段字,與遍、片同義。

另有用「疊」 字的,唐代已有,也見於《新唐書·禮樂志》:「(韋皋)作南詔奉聖樂,用黃鐘之均,舞六成,工六十四人,贊引二人,序曲二十八疊。」 王灼《碧雞漫志》卷三引宋代沈括《夢溪筆談》云:「霓裳曲凡十二疊,前六疊無拍,至第七疊方謂之疊遍,自此始有拍而舞。」 可知此疊字也就是遍的意思。疊遍,也就是排遍。周紫芝《浣溪沙》詞序云:「今歲冬溫,近臘無雪,而梅殊未放,戲作《浣溪沙》三疊,以望發奇秀。」 這裡所謂三疊,就是三首。浣溪沙每首有二疊,三首當有六疊,現在以一首為一疊,這個疊字的用法,似乎是錯了。

疊字的意義是重複。故詞家一般都以一首詞的下片為疊。《詞源·謳歌旨要》云:「疊頭艷拍在前存。」 疊頭,即下片首句,亦即所謂過處。但楊湜《古今詞話》論秦少游《鷓鴣天》詞云:「此詞形容愁怨之意最工,如後疊『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頗有言外之意。」 據此,則非但下片總是疊,即上片也可稱為疊。既然上片可稱前疊,下片可稱後疊,援上下闋為一闋之例,以一首詞為一疊,也就不能說是錯誤了。

萬紅友《詞律》把詞的分為二段者稱為二疊,分三段者為三疊。這似乎不是宋人的觀念。宋人雖然說前疊、後疊,但仍是一疊,而不以為是二疊。把三段的詞稱為三疊,在宋人的書中,沒有出現過。

(一二)雙調·重頭·雙曳頭

元明以來,一般人常把兩疊的詞稱為「雙調」 。汲古閣刻《六十名家詞》的校注,萬樹《詞律》,清《欽定詞譜》,都用這個名詞。這其實極不適當。「雙調」 是宮調名,詞雖有上下兩疊,或曰兩片,但只是一調,不能稱為雙調。吳子律的《蓮子居詞話》中已指出萬樹的錯誤,但杜文瀾在《詞律校勘記》中還在引述了吳子律的批評後加一句道:「此論存參。」 這是因為杜文瀾不敢冒犯《欽定詞譜》的權威性,因而不敢對吳子律的批評表示同意。

「雙調」 這個名詞在宋代還沒有這樣的用法。一首令詞,上下疊句法完全相同的,稱為「重頭」 。《墨莊漫錄》記載一個故事,據說宣和年間,錢塘人關注子東在毗陵,夢中遇到一個美髯老人,傳授給他一首名為《太平樂》的新曲子。關子東醒來後,只記得五拍。過了四年,關子東回到錢塘,又夢見那個美髯老人。老人取出笛子來把從前那個曲子吹了一遍,關子東才知道是一首重頭小令。以前記住的五拍,剛是一片。於是關子東依照老人所傳的曲拍,填成一首詞,題名為《桂華明》。按「桂花明」 這個詞調,至今猶存。此詞分上下疊,每疊五句。上下疊句式音韻皆同,故曰「重頭小令」 。這是明見於宋人著作的,可知宋代人稱這類詞為重頭小令而不稱為「雙調小令」 。(「重」 字讀平聲,是「重複」 的重。)

「重頭」 只有小令才有,例如《南歌子》、《漁歌子》、《浪淘沙》、《江城子》等詞調都是。如果下疊第一句與上疊第一句不同的,這是「換頭」 ,不是「重頭」 。換頭的意義是改換了頭一句,重頭的意思是下疊頭一句與上疊頭一句重複。換頭的地方在音樂上是過變的地方。過變,即今之過門。小令有重頭的,也有換頭的,但引、近、慢詞則全都換頭,而沒有重頭的了。《詞律》、《詞譜》沒有仔細區別,一概稱之為「雙調」 ,亦極不適當。不過,宋代人的書裡,「換頭小令」 這個名詞我還沒有看到過,因此,分上下兩疊而用換頭的令詞,應當用什麼名稱,這還不能知道。可能在宋代,不管換頭不換頭,凡分兩疊的令詞都叫做「重頭小令」 。晏元獻《木蘭花》詞云:「重頭歌韻響錚琮,入破舞腰紅亂旋。」 可以想見,歌至重頭處愈美,舞至入破處愈急。然則不論其詞句同不同,其音樂節奏在下疊開始處都得加以繁聲,不與上疊第一句相同。這樣解釋,似乎也可以,但我還不能下斷語。總之,把上下兩疊的令詞稱為「雙調」 ,以致與宮調名的「雙調」 相混淆,這總是錯誤的。

《柳塘詞話》云:「宋詞三換頭者,美成之《西河》、《瑞龍吟》,耆卿之《十二時》、《戚氏》,稼軒之《六州歌頭》、《丑奴兒近》,伯可之《寶鼎現》也。四換頭者,夢窗之《鶯啼序》也。」 這裡是把三疊的詞稱為三換頭,四疊的詞為四換頭,但宋代人是否如此說過,還沒有見到。我們知道,換頭一定在下疊的起句。音樂師在這地方加了繁聲,所以後來作詞者依樂聲改變了此處句法,與上疊第一句不同。上下兩疊的詞,只有一個換頭。這一現象,只存在於令、引、近詞中。至於慢詞,有三疊的,有四疊的,或者各疊句法完全不同,例如《蘭陵王》。或則第一疊與第二疊句法相同,但是有換頭,而第三疊則句法與前二疊全不同,例如《西河》。這些都不能稱為三換頭、四換頭。而且,換頭既從第二疊開始,則三疊之詞,也只有二換頭,怎麼可以稱為三換頭呢?至於四換頭,又是唐詞《醉公子》的俗名,是一首重頭小令,更不可用於四疊的慢詞。總之,三換頭、四換頭這些名詞,都是明清人妄自製定的,概念並不明確,我們不宜沿用。

《瑞龍吟》一調,《花庵詞選》已說明它是雙曳頭。因為此詞第二疊與第一疊句式、平仄完全相同,形式上好似第三疊的雙頭,故名之曰雙曳頭。曳頭不是換頭。有人以為只要是分三疊的詞,都是雙曳頭,這也是錯的。《詞律拾遺》補注《戚氏》詞云:「諸體雙曳頭者,前兩段往往相對,獨此調不然。」 按戚氏本來不是雙曳頭,故前兩段句式不同。三疊的慢詞,並不都是雙曳頭。既稱雙曳頭,則前兩段一定要對。可知徐氏亦以為凡是三疊之詞,都可以名為雙曳頭,於是會發此疑問。

鄭文焯精研詞律,可是在這些問題上,似乎還有不甚了了之處。他校箋周邦彥《瑞龍吟》詞云:「汲古本引《花庵詞選》舊註:『此謂之雙曳頭,屬正平調。自「前度劉郎」 以下,即犯大石調,系第三段。至「歸騎晚」 以下四句,再歸正平調。坊刻皆於「聲價如故」 句分段者,非。』按此明言分三段者為雙曳頭。今人每於三段則名之為三曳頭,失之疏也。」 又校箋《雙頭蓮》詞云:「按調名《雙頭蓮》,當為雙曳頭曲。……考宋本柳耆卿詞曲玉管一闋,起拍亦分兩排,即以三字句結,是調正合。宋譜例凡曲之三疊者,謂之雙曳頭,是亦《雙頭蓮》曲名之一證焉。」

按鄭氏說起拍分兩排者,名為雙曳頭,這沒有錯。但又說「凡曲之三疊者,謂之雙曳頭。」 這卻錯了。三疊的詞,起拍未必都分兩排,周邦彥《雙頭蓮》詞第一、二段句式完全相同,果是雙曳頭,取名「雙頭蓮」 ,即含此義。由此更可知三疊之詞,並不都是雙頭,否則一切分三疊之詞,都可以名為「雙頭蓮」 了。考之《詞譜》所收宋人三疊慢詞,雙曳頭者並不多見。《瑞龍吟》、《雙頭蓮》為一類,其一、二段句式全同。《西河》為一類,其一、二段雖同,但第二段用了換頭。至於鄭氏所謂「宋譜例」 ,不知宋人有何譜何例傳於今世。又云:「今人有以三段之詞為三曳頭者。」 我也未見詞家有此記錄。不過由此可知,清代已有人以「曳頭」 為遍、片、段、疊的同義詞,亦可以說「失之疏也」 。

(一三)換頭·過片·麼

詞的最早形式是不分片段的單遍小令。後來發展到重疊一遍的,於是出現了分上下二遍的令詞。《花庵詞選》收張泌《江城子》二首,注云:「唐詞多無換頭。如此詞兩段,自是兩首,故兩押情字。今人不知,合為一首,則誤矣。」 可知當時俗本,曾誤以二首合為一首,認為是重頭小令。幸而詞中兩押情字,可證明其原來是兩首,否則就不容易辨別了。《花間集》收牛嶠《江城子》二首,也都是單遍(第二首有誤字)。宋代蘇東坡作《江城子》十三首,都用牛嶠詞體重疊一遍,這種情況,宋人稱為「疊韻」 。晁無咎有一首詞,題作「梁州令疊韻」 ,是用兩首梁州令連為一首。梁州令原來是上下兩遍的令詞,現在又重疊一首,就成為四遍的慢詞了。

詞從單遍發展為兩遍,最初是上下兩遍句式完全相同。例如《採桑子》、《生查子》、《卜算子》、《蝶戀花》、《玉樓春》、《釵頭鳳》、《踏莎行》之類。後來,在下遍開始處稍稍改變音樂的節奏,因而就相應地改變了歌詞的句式。例如《清商怨》、《一斛珠》、《望遠行》、《思越人》、《夜遊宮》、《阮郎歸》、《憶秦娥》等等,都是。凡是下遍開始處的句式與上遍開始處不同的,這叫做換頭。

現在詞家都以為換頭是一個詞樂名詞,因為詩與曲都沒有換頭。其實不然。在唐代的詩論裡,已有了換頭這個名詞。宋代以後,這個名詞僅用於詞,誰都不知道詩亦有換頭,因此更無人知道換頭是從唐詩的理論中繼承下來的名詞。日本和尚遍照金剛的《文鏡秘府論》有《調聲》一章,他說:「調聲之術,其例有三:一曰換頭,二曰護腰,三曰相承。」 以下舉了一首《蓬州野望》五言律詩為例,以說明換頭的意義。他說:第一句頭二字平聲,第二句頭兩字當用仄聲。第三句頭兩句仍用仄聲,第四句頭兩字又宜用平聲。第五句頭兩字仍用平聲,第六句頭兩字當用仄聲。第七句頭兩字仍用仄聲,第八句頭兩字又當用平聲。如此輪轉終篇,名為雙換頭,是最善也。若僅換每句第二字,則名為換頭,然不及雙換頭也。據此可知換頭這個名詞,起於唐人詩律,大概是相對於八病中的平頭而言的。遍照金剛這部著作,過去沒有流傳於中國,唐宋人詩話中,亦從來沒有提到過換頭。所以無人知道換頭這個名詞的來歷。清末劉熙載在他的《藝概·詞概》中說:「詞有過變,隱本於詩。《宋書·謝靈運傳論》云:『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蓋言詩當前後變化也。而雙調換頭之消息,即此已寓。」 劉熙載沒有見過《文鏡秘府論》,已想到詞的換頭源於詩律。劉氏詞學之深,極可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