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在唐詩裡孤獨漫步 > 誰能抓住傷感的風? >

誰能抓住傷感的風?

錦  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最有名的是他的無題詩,這首詩以前兩個字為題,其實也相當於是無題了。詩中使用了四個典故,但是當我們把典故一一查清之後,卻又感覺仍然沒有「讀懂」此詩。

李商隱被人稱作是唐代的「朦朧詩人」,而這首詩歷來也是註釋不一、莫衷一是的。何焯和朱彝尊說此詩是悼亡詩;《李義山詩集輯評》說「此篇乃自傷之詞,騷人所謂美人遲暮也」;汪師韓說此詩是感慨自己壯志未酬之作,張采田亦贊成此說。各家各言其理,但卻都無法說服對方。

但是,詩果真是用來懂的嗎?

梁啟超先生在其《飲冰室文集·中國韻文內所表現的情感》中說:

義山的《錦瑟》《碧城》《聖女祠》等詩,講的什麼事,我理會不著。拆開來一句一句叫我解釋,我連文義也解不出來。但我覺得他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一種新鮮的愉快。須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

這段話也許可以作為理解,不,應該說感悟《錦瑟》的一把鑰匙吧。詩是語言的精靈,精靈本來就是無法琢磨的,有時候,我們費盡心機,以為抓住了她的秀髮,或者羽翼,或者衣襟,而當我們打開手掌的時候,卻發現我們抓住的,不過是她身後的一縷微風。

誰能抓住那陣風,無影無形的風?如歧路亡羊,每條路都有無數岔路,每個岔路又通向不同的岔路,當我們以為錦瑟是樂器的時候,那陣風卻說,那是半生的滄桑,當我們以為莊生化蝶無非物我兩忘時,那陣風卻送來望帝所化杜鵑的啼叫——不如歸去!滄海月明,卻不是明月共潮生的壯闊浩渺,鮫人垂淚,淚化為珠,為何潸然?為誰垂淚?藍田的山坡,陽光燦爛,是誰佇立在那煙霧背後?瑟音鏗鏘而淒涼,那錦瑟一般的期待是為了誰?為了什麼?往事到底如煙還是不如煙?一千個哈姆雷特站在詩歌的對面,默然無語,但似乎又有千言萬語,於是,一切歸於惘然。

詩歌真正的魅力,也許就在於它沒有確切的解釋,也就是所謂的「詩無達詁」。也正因為它沒有唯一的解釋,所以就擁有了無數可能的解釋,每一個解釋,都可以深達讀者的靈魂深處,而任何一種解釋,都無法成為詩歌最後的定論。於是,一首詩,便具有了無數首詩可能抵達的境界,擁有了遠遠超越詩歌字數限制的空間,詩歌在這時候就不再屬於詩人,而成了讀者的私有財產,誰也無法奪去。

唐詩向來是名句多於名篇的,但是,這首詩卻是一個例外:將詩歌拆分開來,似乎什麼都不是,組合在一起,也無法讓人弄清究竟,但是,那種在字裡行間流淌出來的憂傷和悵惘,卻透過墨寫的字,深抵讀者的心靈。

記得有一個笑話,說一幫愚人得到了一塊美玉,但是卻無法分配,於是愚人們乾脆把玉砸成幾份均分,可是這樣一來,原來價值連城的美玉,就一錢不值了。也許,這首《錦瑟》也是如此,它就是一塊無法分割的美玉,用它整體的溫潤和剔透,加上難以琢磨,無法言傳的神秘,成為一千多年來人們競相猜測的謎吧。

那麼,對這首詩,我們似乎不應該抱著探究的態度,一本正經地尋找它的「意義」,而是應該回到詩歌的本原,不是用頭腦,而是用心靈去吟哦這曼妙的詩句,感受這無法與外人道的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