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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一無 於是所有

滿堂兮美人,

獨與余兮目成

——屈原《少司命》

無  題

昨夜星辰昨夜風,

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綵鳳雙飛翼,

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

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

走馬蘭台類轉蓬。

上古的時候,詩歌都是沒有題目的,《詩經》中的詩歌就是如此,後人為了便於區分,於是將其前一個詞作為標題,如《關雎》《氓》《靜女》等等。當然,這時候的詩歌沒有題目是文學發展水平相對較低所致,因此,第一個給詩歌起題目的人一定就是天才了。反之,當所有的詩歌都有了名字的時候,卻不給自己的詩歌起名,這人一定也是天才。李商隱就是這樣的天才,因為他就是無題詩的發明者。

李商隱的無題詩共有二十多首,也有專家指出,如《錦瑟》等詩以首句第一個詞為題,應該也歸入無題詩之列,這樣算來,李商隱的無題詩就有數十首了。

憂鬱而哀傷的詩人,大概把自己所有的情感和心血都灌注進了這些無題的詩章當中了吧,不然,為什麼幾乎每首無題詩,都如一個上了鎖的珠寶盒,當盒蓋微微打開時,我們就能夠從縫隙裡看見透出來的或清冷、或溫暖的微光,但是,那盒子卻始終無法完全打開,於是,我們只好從這偶爾透出來的微光裡,去感受這無題的情愫,無題的綺麗:「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有人說,李商隱的無題詩大多寄托了詩人的身世之歎,也許由於這個原因,這些詩歌大都顯得那麼清冷甚至淒涼,而在這清冷淒涼之中,大概也就是這首「昨夜星辰昨夜風」還些許有些溫暖甚至溫馨吧。

用什麼題目才能訴盡在熙熙攘攘觥籌交錯中看到那雙眼睛時心裡的悸動?用什麼語言才能表達一夜相值、旋成間隔的起伏的感傷?喧鬧的夜宴,興致勃勃的人們,在這無所不有的色彩和喧囂中,真正的主角只是那眼角掠過的一絲微笑的暗示,指尖輕靈的動作中傳達出的只有兩個人能懂得的語言。宴會的色彩溫暖而絢爛,但是,除了那個柔美的身影有著溫度以外,其餘的都是灰色的。宴會的觥籌交錯喧嘩嬉鬧都是背景,襯托著前台那襟袖間的寧靜與安詳,於是,所有的所有都淡化成背後的帷幕,詩人的眼中,只有那淡淡的微笑的臉,那笑容用靈犀一點的默契,把詩人和她微妙地聯繫在了一起。

用什麼語言,才能說盡那深深的思念?用什麼修辭,才能窮盡這無盡的等待?又用什麼話語,才能訴說當眼光與她相碰撞時心裡的悸動期待,以及從他眸子裡讀出的呼應?任何語言在這無限的豐富面前都捉襟見肘,任何修辭在這寧靜默契的美面前都黯然失色,也許正因為如此,詩人乾脆不給詩起名字了吧,因為無題,所以避免了捉襟見肘黯然失色的危險。

詩無題,正像是維納斯的斷臂一樣,我們無法為它加上任何一個題目,因為任何方向的限制都是對詩歌本身可能存在的無限意蘊的戕害,更重要的是,這樣深埋於心,只有兩個人能心領神會的秘密,其妙處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因此,無題之無,卻是用一無包納了所有。

在李商隱之後一千年,歐洲浪漫樂派的音樂家們掀起了一場無標題音樂運動,德彪西甚至說:「我鄙視那種要為音樂賦予意義的人。」裡姆斯基·柯薩柯夫在自己的《天方夜譚》再版的時候,去掉了原稿中的所有小標題,因為他覺得,只有不受標題的暗示,用自己的心欣賞到的音樂,才是真正的音樂。得魚忘筌,得意忘言,歐洲的音樂家與中國唐朝的詩人跨越了漫長的時間和廣闊的空間形成了絕妙的呼應。其實,音樂就是一種詩,正如詩也是一種音樂,因為它們都是需要用心靈和情感去領悟品味的藝術。而高明的藝術家,總是給讀者的心留出足夠的空白,足夠的空間,藝術家只是為我們搭建一個或輝煌或素雅,或激昂或悲哀的舞台,讓我們的心在這舞台上翩翩起舞。每個人的舞姿各不一樣,於是,藝術就有了無限的面目,無限的可能,唯有這樣的藝術,才能穿越時間與空間的阻礙,在任何時代,任何地域,在不同的人群心中激起屬於自己的回聲。於是,詩歌不死,音樂不死,藝術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