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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歷史的高度俯瞰蒼生

「詠史」之體,據說最早為班固所創,從那以後,詩歌詠史漸漸蔚為風氣,成為潮流。唐代幾乎所有詩人都有詠史篇章,其中,杜甫、劉禹錫、李商隱、杜牧都是詠史名家。

劉禹錫詩歌,最為人稱道的是他的詠史詩,據說有一次,劉禹錫與白居易等四人聚會,約定以西塞山為題作各作一首詩競賽,在別人還在冥思苦想的時候,劉禹錫的詩歌就寫出來了,白居易看了劉禹錫的詩之後長歎:「四人探驪龍,子先獲珠,所餘鱗爪何用耶!」於是根本不把自己的詩歌拿出來。(《唐詩紀事》)這首詩就是著名的《西塞山懷古》:

王濬樓船下益州,

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索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

山形依舊枕寒流。

從今四海為家日,

故壘蕭蕭蘆荻秋。

西塞山是三國時晉大將王濬與東吳水軍激戰的舊戰場。當時昏庸的吳主孫皓迷信術士,後者告訴他「金陵有王氣」,於是他自以為可以高枕無憂。可是,當王濬的樓船從益州(今四川成都)下水,浩浩蕩蕩順流東下時,所謂「王氣」已經蕩然無存了。吳軍曾在長江江面橫鐵索企圖阻擋晉軍船隻,也被王濬用大木筏載著引火之物焚燒乾淨。於是,孫皓只好在石頭城豎起白旗,請求投降。詩的前四句回顧歷史,起句就氣魄宏大,彷彿是一部史詩巨片,鏡頭感極強,給人以極大震撼。

頷聯以下寫追懷,則筆鋒為之一轉,彷彿由宏大的戰爭場面,轉入了哲人的沉思:這江山,這土地,經過了多少爭鬥,染透了多少血淚,但是山水仍然依舊,沒有因為這些悲涼而改變,作者似乎也在暗示:對於亙古不變的自然來說,再慘烈的戰爭,再殘酷的殺戮,也只是蝸角之爭罷了。而到現在,硝煙散盡,剩下的只是在蕭蕭蘆葦中時隱時現的破敗古營壘罷了。

後人曾評價這首詩說,《西塞山懷古》「似議非議,有論無論,筆著紙上,神來天際,氣魄法律,無不精到」。(薛雪《一瓢詩話》)

唐人詠史,石頭城是最常見的題材之一。石頭城即今南京,曾經是六朝古都。特別在距離唐代不遠的南北朝時期,石頭城曾作為東晉、宋、齊、梁、陳的都城,在當時煊赫一時。可是,這些王朝幾乎都毫無例外地以繁華開始,以衰敗結束。到唐代,石頭城已經成為一座空城。一個明月相伴的夜晚,詩人來到這座空城,山形依舊,濤聲依舊,城牆幾已成廢墟,只有那輪曾經照徹千古的月亮,還在靜靜地俯視著這繁華過,又衰敗過的世間。

山圍故國週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

夜深還過女牆來。

「山圍故國」二句是白居易讚不絕口的詩句,認為有了這兩句,「後人無復措辭」。在古今相接的大跨度時空中,詩人靜靜地沉思,隨著月亮,詩人俯瞰這世界,其實也是在俯瞰自己。歷史的滄桑感在沉思中得以萌發,漸漸昇華成哲人的雋永。在這樣的詩歌面前,我們似乎都要躡手躡腳,屏住呼吸,靜靜等待那一抹歷史的月光照過我們的頭頂,好讓我們在她的指引下,體味歷史的秘密,體味人生的秘密。

其實,人生的秘密往往就在歷史中埋藏著。如果詩人能站在歷史的高度俯瞰眾生,跨越歷史的時空來體味生命的話,人生的短促和可笑立刻就在歷史的永恆面前現出原形,而一切的繁華和衰敗,鼎盛和淒涼,也不過是過眼煙雲,不值一提:

烏 衣 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

既然永恆不可能,那麼祈求永恆也必為虛妄。任何繁華都會散盡,任何鼎盛都會成為雲煙,如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說:「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那麼,相比於這片土地上無數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悲歡離合,自己的悲涼又算得了什麼呢?自己的輝煌又算得了什麼呢?於是,詩人以沉靜代替了憤怒,以思考代替了躁動,以釋然代替了執著,以放達代替了焦灼。因為詩人已經借助一雙巨大的翅膀飛上了高空,在一個從未有過的高度俯瞰這芸芸眾生,俯瞰著他們,也俯瞰著自己,於是,詩人的生命從這紛繁的世間被提純了,超越了苦難,超越了悲涼,也超越了得失。這雙翅膀,就叫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