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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泥土的滋味調和生命的盛宴

劉禹錫與柳宗元不僅是科場同年,而且是終生好友,為了讓劉禹錫能奉養老母,柳宗元甘願用自己的貶所換取劉禹錫更荒僻的播州,柳宗元去世之前,專門給劉禹錫寫信託付後事,其文集也由劉禹錫收藏並刻印;他們的文學聲望也大致相等,都是在中唐享譽一時;兩人的政治命運也十分相似,都是因為永貞革新而被貶,遠竄遐荒。但是,兩人的結局卻大不一樣:柳宗元終於柳州刺史,年僅四十七歲,而劉禹錫在連州刺史之後,還做過三任刺史,終於太子賓客之職,享年七十一歲。我經常在想:是什麼原因造成了這兩位好友命運的如此不同?

翻看兩人的詩作,不難發現,柳宗元詩歌大多是抒發被貶之後的悲涼和對故土的思念之情,文多悲愴,辭甚淒涼,似乎作者不是用筆墨,而是用鮮血寫就了這些詩章;而劉禹錫固然也有抒發貶謫之情的詩歌,但是在他的全部作品中,這些並不佔主要地位,更值得人注意的是,劉禹錫的詩歌中有一塊散發著清新的泥土氣息的小花園,這塊花園,幾乎是此前的其他詩人都沒有的,而恰恰就在這塊小花園裡,栽種著欣欣向榮的青青芳草,盛開著極富生命感的艷麗的鮮花。或許,這就是詩人在貶謫的困頓和淒涼中對抗官場和命運的淒風苦雨的雨傘?這片小花園的門上,寫著三個字:竹枝詞。

竹枝詞,簡稱「竹枝」,早期的竹枝詞多以「竹枝」和「女兒」兩詞作為襯詞,估計竹枝詞的名稱便由此而來。竹枝詞又叫「巴歙」,巴即巴郡,即現在重慶東部奉節至宜賓一帶,歙就是民歌。施蟄存先生在《唐詩百話》中說:

所謂「竹枝歌」,大概是當地青年男女在竹林裡勞作時的對唱歌謠。這個名稱也是當地特有的,正如蘇州稱為「山歌」,是山上勞動人民的歌謠。福建有「採茶歌」,是採茶姑娘的抒情歌謠。山東有「漁歌」,是漁民的歌謠。各個地區的這一類歌謠,都是勞動人民歌唱他們自己的工作與生活,就是所謂「勞者歌其事」。

巴人善歌舞,他們民間的竹枝詞都是能唱能跳的,每逢佳節,巴人便聚在一起,擊鼓踏歌,劉禹錫在《竹枝詞九首並序》中曾記載過觀看巴人唱竹枝的熱鬧情景:

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余來建平,裡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仟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澳之艷音。

劉禹錫初貶朗州司馬,朗州即今湖南常德,靠近屈原故里。在這篇文章裡,劉禹錫曾說自己受屈原《九歌》的啟示而創作了一些詩歌:

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作《九歌》,到於今荊楚歌舞之。故余亦作《竹枝》九篇,俾善歌者揚之。

這種音樂,在一般士大夫眼裡,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白居易謫居江州的時候,就說當地的民歌是「嘔啞啁哳難為聽」。雖然劉禹錫也隨著大流先承認竹枝詞「詞多鄙陋」,但是他自己卻不避這村野鄙陋,而是以士大夫身份,主動去採集民歌,並改造民歌,創造民歌,於是,竹枝詞這朵原本只在深山中開放的小花,被詩人移栽進了唐詩的江山。

楊柳青青江水平,

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

道是無晴卻有晴。

文人詩歌多以典故賣弄學識,而民歌則多用比興寄托情感,以雙關表達情愫。這首竹枝詞首句便描寫出一幅充滿生命感的鮮活畫面:春和景明,楊柳青青,女孩斜倚碧樹,江上傳來情郎撩人心扉的情歌。這種景象,即使是一千多年後的我們,也只能在《劉三姐》一類電影中看見。學者的典故大多來源於古書,而民歌如果說有「典故」的話,這「典故」也多半來自身邊的自然,來源於自己與自然交接時的生活體驗:東邊日出西邊雨。沒有佶屈聱牙的古文,沒有晦澀高深的春秋筆法,自然之母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是最富於生命張力的詩歌題材。而末句更是借用巧妙的諧音雙關:你不是說無晴(無情)嗎?為什麼還是有晴(有情)呢?生長在明澈山水裡的女孩,是不會有深宅大院裡的閨秀們那麼深的心思的,看到這首詩,彷彿就看見了水一樣明澈的女子的內心:情思柔婉,神韻自然,毫無做作之態。如果不看落款,恐怕很少有人能相信,這首竹枝詞就是出自飽讀詩書,動輒子曰詩雲的文人之手。

上面這首竹枝詞是劉禹錫流傳最廣的一首詩,除此之外,他其他的竹枝詞也是頗可圈點,流傳甚廣的。如他借女子之口表達對愛情前途的擔心: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用竹枝詞體裁表達貶謫之苦:

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情。

用竹枝詞表達人世艱難,人心難測:

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用竹枝詞表現人心易改:

懊惱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復西來。

《舊唐書·劉禹錫傳》說:劉禹錫在朗州十年,「乃依騷人之作,為新辭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詞也」。施蟄存先生則說劉禹錫採集、改編、創作竹枝詞應該是在他擔任夔州刺史之時。這些問題,還是留待學者解決吧。毋庸置疑的一點是,劉禹錫的竹枝詞在當時就產生了極大影響,就連留戀京都琵琶曲,而看不起「山歌與村笛」的大詩人白居易,也忍不住寫起了竹枝詞,他在詩中說:

竹枝苦怨怨何人,

夜靜山空歇又聞。

蠻兒巴女齊聲唱,

愁殺江樓病使君。

——《竹枝詞》其一

江畔誰人唱竹枝,

前聲斷咽後聲遲。

怪來調苦緣詞苦,

多是通州司馬詩。

——《竹枝詞》其二

詩中的通州司馬,就是白居易的好友元稹,由此可以看出,在劉禹錫的影響下,元稹也寫過竹枝詞,寫竹枝詞竟然成了當時詩人的時尚。在劉禹錫之後,除了元白之外,宋代的蘇軾、黃庭堅、楊萬里,元代楊維禎,明代楊升庵,清代王夫之、孔尚任、鄭板橋等都寫下過很多竹枝詞佳作,文人創作竹枝詞之風,一直延續到現在。

白居易曾經讚美劉禹錫說:「劉使君詩在處,有神護持。」到底是哪位神靈在護持著多災多難的詩人?答案之一也許就在這充滿山水和生命靈動的詩句中。當詩人暫時遠離高高的廟堂時,也曾有過深深的悲涼和寂寞,有過日暮途窮的感傷和悲愴,但是,當詩人帶著詩的眼睛和心靈走入山水,走入生命時,山水的柔柔的綠意代替了朝堂金碧的輝煌,泥土芬芳的氣息取代了祭壇香煙的繚繞。

回到文首關於劉禹錫與柳宗元的問題,也許我們不難得出答案了:如果說柳宗元屬於宗白華先生所說的悲劇的人生態度的話,(參看上章《寒江獨釣萬里愁》)劉禹錫則是屬於幽默的人生態度。宗白華先生說:

(幽默的人生態度)以廣博的智慧照耀宇宙間的複雜關係,以深摯的同情瞭解人生內部的矛盾衝突。在偉大處發現它的狹小,在狹小中卻也看到它的深厚,在圓滿裡發現它的缺憾,但在缺憾裡也找出它的意義。於是以一種拈花微笑的態度同情一切,以一種超越的笑、瞭解的笑、惘然的笑,包容一切以超脫一切,使灰色暗淡的人生也罩上一層柔和的金光。

宗白華先生又說:

以悲劇情緒透入人生,以幽默情緒超脫人生,是兩種意義的人生態度。兩種態度都在估定人生價值,悲劇的人生態度是肯定超越平凡的人生價值,而幽默的人生態度則是在平凡人生裡肯定深一層的價值。

從這個角度說,悲劇的人生態度與幽默的人生態度並沒有高下之分,但是我想如果可以選擇的話,絕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劉禹錫一樣幽默的人生態度吧。

於是,在這種人生態度的支持下,當大家都以為詩人人生的盛宴已經隨著一紙貶書宣告結束的時候,詩人卻在另一張几案上擺開了自己人生的盛宴,這場盛宴不是鐘鳴鼎食的豪門的炫耀,不是觥籌交錯的暴發戶的饕餮,而是用清新的泥土滋味調和的佳餚,這盛宴屬於天,屬於地,屬於在天地間生存的一代代草民,屬於充滿生命感和幽默感的詩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