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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對話

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

半緣修道半緣君。

——元稹《離思》

昨夜,我又夢見你了。

夢中的你,穿著新嫁娘的紅衣,站在那棵最靠近春天的粉色桃樹下。我看不清你的臉,那張後來我曾經無數次凝視過的臉。但是我看得見你的羞澀和期待,那與我同樣的期待。

其實,當我知道我真的將要得到你時,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幸運:你是家中最小的女兒,父母的掌上明珠,但是怎麼可能嫁給我這樣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呢?也許是上天對我過於眷顧,不敢想像的幸福竟然就這樣成為事實。那個春天,你站在那株粉色桃樹下,粉色的花叢中是你溫暖的一襲紅衣。讓我想起《詩經》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刻,你心裡想的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可是,你這樣的金枝玉葉,嫁給我這樣的窮書生,後果會如何,你是否想過?也許你想過,但是,當你成為我的妻子以後,我卻看不到一絲的遲疑和悔意。剛剛二十歲的你,在我面前顯示出的卻是驚人的堅韌和剛強。你說我沒有衣服,於是搜檢你的嫁妝,為我購置衣衫,而我沒錢喝酒的時候,卻纏著你要錢,你竟然把頭上的金釵拔下,為我換酒喝……現在想起來,留在你與我同行的七年記憶中的,除了貧窮,還是貧窮吧,沒有錢的時候,你曾說,甘願與我吃糠咽菜,為了省一點柴火錢,你叫僕人將庭院槐樹的落葉撿起來當柴燒……

還記得我給你講《韓詩外傳》嗎?當我講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時候,你很認真地說:等我們條件好一些的時候,一定要好好供養老人。可是那時候哪裡想得到,最先離開的,卻是你呢?

你能聽見我說的話嗎?我想,你能聽見的,因為我看見你靈前的火燭在微微點頭,是你在告訴我什麼嗎?你走了之後,我經常這樣,坐在你的靈前,和你說話。僕人們說我是在自言自語,其實我知道,我不是自言自語,因為你能夠聽見,而且,我能夠感覺得到,你就在我的面前,一如七年中那些無法忘卻的日日夜夜,在我面前,靜靜地聽我說話,是嗎?甚至於這些年來,不管我走到哪裡,我都能感覺到你的存在,感覺到你就在我的身邊,與我肩並肩,靜靜地站立。

我想,你已經看到了,我終於有了些地位了,我再不是以前那個窮酸的書生,不再是那個被宦官欺辱的小官了,我終於有了以前曾夢寐以求的厚祿。可是,又有什麼用呢?你離去已經很久了。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多花點錢,再給你做場法事,告慰你在天之靈罷了。

昨夜,我又夢見你了。

夢中的你,穿著那件家常的樸素的綠衣,靠在我書房的几案旁邊,靜靜地和我聊天。那時候,你曾經說,如果我早些離你而去,你一定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所以,還是你早點走為好。我堵住你的嘴,不想你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你的笑聲從我指縫中流出,清脆而輕鬆。那時候,我們都沒有想到,當年的一句戲言,竟會一語成讖!那時候我的恐懼,到今天都變成了日日夜夜折磨著我的現實啊!

按照風俗,你生前穿過的衣服,已經一件件施捨給別人,可是我不忍再施舍下去,因為,那些還帶著你的味道的衣服,那些曾經披過你的肩,系過你的腰,籠過你的身軀的衣服,已經越來越少,眼看要施捨光了。我生怕那些記憶也隨著那些衣服離我而去,我寧願讓它們留在我眼前,哪怕我會目不忍視,哪怕我會愴然泣下。唯有你的針線盒,我一直保存著,但是卻不忍心打開,裡面的每一根針都會刺痛我的心,每一根線都會牽扯出一段不堪回首的回憶,帶著歲月的體溫的回憶,帶著悲愴的回憶。

昨夜,我似乎又看見你告訴我:對僕人要憐惜一些,寬容一些。記得那時候我還嘲笑你是婦人之仁,我的心已經被危機四伏的官場鍛煉得失去了最後的一點柔軟,直到你離去,我才知道你的良善。

昨夜,我又夢見你,告訴我善待僕人,我送了他們一些錢,記得你在的時候,經常慚愧,無法再給他們多一些。那時候,只知道這是我們的悲哀。可是到現在我才明白,這是很多人的悲哀啊!貧賤使我們為了生存而卑微,為了生存而可憐。

今天,我又坐在你面前,跟你說話。和你在的時候一樣。總是我說得多,你說得少。你是個溫柔而安靜的傾聽者,從來沒有厭煩過我的絮叨,而自從你離開之後,我的絮叨更多了,他們都煩我了,你煩了嗎?

你靈前的火燭如你一樣安詳,靜靜地燃燒,我不知道這火燭能燃燒多久,正如我以前不知道永遠是多遠。現在我知道了,永遠就是七年,就是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那七年,就是我曾經擁有過你的那七年的生命,那七年,就是我的永遠,就是我的永恆。如果生命中沒有這七年,即使有百年身,又能代表什麼呢?

還記得我給你講史書時說過的那個鄧攸嗎?在戰亂中,他帶著一子一侄逃難,為了保住侄子,他捨棄了自己的兒子。可是,後來他一直沒能再擁有一個孩子。當時的人說「天道無知」,可是天道何曾有知過呢?不然他如何能如此殘忍將你從我的身邊奪走,甚至沒能給我留下一個我們的孩子,讓我在撫摸著他的頭時還能看見你如花的笑靨?一轉眼,你走了已經二十多年了,可是,你在我心中,卻是永遠的二十七歲,永遠的那個在粉色桃樹下站立的女子,你知道嗎?這二十多年,我為你寫了多少詩,連我自己都記不清楚了,其實,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潘岳為他的亡妻也寫了三首悼亡詩,可是逝者長已矣!與其說是寫給你,還不如說是寫給我自己吧!

曾經奢望能夠百年之後跟你合葬在一起,可是即使能合葬,地府杳冥,我們真的能夠重新相見嗎?如果期待來生,那更是渺茫無期!你已經永遠地消失在我的生命裡,我怎麼也無法將你喚回,即使我已經喚了你二十多年,即使我也從風華正茂的青年喚到知命的老年!

今天,我又坐在你面前跟你聊天,就像二十多年前我們經常做的一樣。你坐在我對面,斜倚著几案,聽我說話。記得那時候,我們經常這樣,一聊就聊到天亮,你還記得嗎?你靈前的燈燭依然在靜靜地燃燒,我聽見了村莊裡傳來的雞啼,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你叫我去睡,要我保重身體,我聽見了,但是我睡不著。即使我躺在床上,眼睛也是大大地睜著,望著房梁,望著樑上的蛛網,塵封的記憶從蛛網的中心開始蔓延,漫過歲月的堤壩,漫過半生的滄桑,一直漫到床下,浮起我無邊的悲涼。於是,我睜著眼,想透過這滄桑再看到你的一襲紅衣,再看到你一臉的嬌羞,再看見你如水的堅強,可是,我怎麼也看不到那棵最靠近春天的粉色桃樹,我的生命一直在冬天,再沒有歲月的輪迴。

你別再勸我了,今晚,你已經勸我太多了,如同你在的時候,勸我不要讀書太晚,勸我早些歇息。可是,我無法入睡,就讓我的眼睛這樣睜著吧,即使無法透過迷霧看見你,也就當是對你的一點可憐的報答,報答你在與我同行的這七年從未舒展過的眉,報答你在生命中最艱難的七年裡從未輕靈過的心,你曾經給我的那兩千多個日夜,每一個日夜,都如萬頃大海,擁有太多的回憶和過去,而再寬闊的大海,在時光的沖刷下,竟如此不堪一擊,轉瞬即逝……

遣悲懷三首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