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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詩歌的夾縫中伸展

前面提到過,在中唐做一名詩人是一件尷尬的事情。盛唐的天才們創造了詩歌史上最輝煌的勝景,也對詩歌的寶藏進行了近乎掠奪性的開採。言豪邁則首推李白,言沉鬱則歸宗杜甫,談禪則有王維,談田園則有孟浩然,談邊塞則有王昌齡、高適、岑參……如果能站在巨人肩上,固然能看得更遠,但是巨人更多的時候倒像是高山,在座座高山之間,已經沒有可以縱橫馳騁的一馬平川,只有抬頭無法見天的條條夾縫,而要在這夾縫中尋找到一條自己的生存之路,則必須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和特點,李賀就是一位風格獨特的詩人。

李賀被後人稱為「詩鬼」,原因大概是他作詩想像奇特,喜歡採用常人未見的意象,詩歌光怪陸離,讀之給人感覺是走進了一個色彩斑斕的由哈哈鏡組成的迷宮,頗能攝人心魄。例如他在《李憑箜篌引》中寫音樂: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整個詩歌使用的意象稀奇古怪:鳳凰、芙蓉、香蘭、紫皇在唐詩中不算少見,但是搭配以「叫」「笑」等動詞,將這些原本被供在神壇上的意象拉進詩歌裡,竟然有了些千年後現代派作品的味道;後面的「神山」「神嫗」又為詩歌抹上了一層濃厚的神秘色彩,「老魚」「瘦蛟」兩個意象更是見所未見,令人瞠目結舌,與韓孟詩派以丑為美的詩風有相同之處,但是李賀無疑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在李賀的其他詩歌中,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意象也是隨處可見:「餌懸春蜥蜴,鉤墜小蟾蜍。」(《釣魚詩》)「方花古礎排九楹,刺豹淋血盛銀罌。」(《公莫舞歌並序》)「金鵝屏風蜀山夢,鸞裾鳳帶行煙重。八驄籠晃臉差移,日絲繁散曛羅洞。」(《洛姝真珠》)冉雲飛先生說:「與其說李賀是一個天生古怪的詩人,毋寧說李賀生來就是一個打亂漢語固有組合方式的高手,攪和大家平靜地對待漢語的方式……他將漢樂府的高古和齊梁宮體的濃艷調和起來,搞成了一杯與此前不同的雞尾酒。」(《像唐詩一樣生活》)因此李賀的詩色彩艷麗如同夢境,但是這夢境既不是李商隱似的迷離略帶憂傷的夢,也不是李白似的瀟灑飄逸的夢,更不是杜甫似的沉鬱頓挫的夢,而是一種色彩亮麗,但是風格詭異的夢。李白寫《將進酒》,開篇便是「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而李賀的《將進酒》則是從玲瓏剔透的酒具開始寫起:

琉璃鐘,琥珀濃,

小槽滴酒真珠紅。

強烈的色彩對比,勾勒出的宴會,不是李白筆下的縱情酣飲,倒是森森然有些鬼氣的。特別是結句的「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由熱鬧的宴會突然寫到陰森森的墓地,一跌到底之後戛然而止,似乎剛才還熱鬧喧嚷的宴會突然被定格,賓客們舉著酒杯的手都停在半空,一絲陰森森的涼意從後背升起,而詩人則用微醺的詩句穿透酒杯和宴會,逕直抵達生命淒慘寂寞的盡頭。

李賀的很多詩都喜歡渲染陰森淒涼的氛圍,如「鬼燈如漆點松花」之類,讀之如淒風苦雨撲面而來,寒氣逼人,這也是他被稱為「詩鬼」的重要原因。

因此,我並不喜愛他的這些過於陰森淒慘的詩句,長吉詩歌,除了前面說到的《馬詩》之外,獨愛這首《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在這首詩的序言中,詩人說,魏明帝時,皇帝下詔要把漢武帝時立的銅鑄捧露盤仙人像搬走。在官員們拆卸銅像的時候,銅像竟潸然淚下,不忍離開。其實,關於這個故事,後人已經不再關心了,甚至關於這首詩,能夠記誦的也很少,但是那句「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卻成為古往今來吟誦不衰的名句。道家說「太上忘情」,情是一種寄托,一種希冀,但是對於超凡入聖的人來說,情似乎更是一種羈絆。因此,上天大概是沒有情的。但是「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世說新語》)對於芸芸眾生來說,情就是他們的一切:為情而生,為情而喜,為情而悲,為情而死。大徹大悟的達者固然可以站在哲學的制高點上嘲笑凡人們為情所困,但是情到深處者,已經無暇顧及清醒者的譏諷和嘲笑了,他們的眼因盼望而迷茫,他們的心因聚散而蒼老,他們的生命因痛到極致而悲涼到盡頭,於是,天若有情,天也為之悲涼,為之老去。

可是,天真的有情嗎?在無情的人世中淒涼一生的詩人,在升天之後,找到答案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