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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句三年得 一吟雙淚流

終於考上進士的賈島似乎看見了他生命中期待已久的那道曙光。按照慣例,他留在長安等待朝廷安排。那段日子,他住在朋友無可大師的僧房裡,成天與姚合、王建、張籍和雍陶等詩人唱和往來,不亦樂乎。直到一天,皇帝遇見了他。

有一天,唐宣宗微服出訪,到寺院遊玩,聽見樓上有人吟詩。於是到樓上去看,正好賈島案上放著詩稿,宣宗拿過去就看,賈島一見對方衣著鮮明,以為多半是附庸風雅的紈褲子弟,便毫不客氣地奪過詩稿,還把宣宗批駁了一通:「看你衣服這麼華麗,肯定是富家公子吧?你們這種人,哪裡懂得作詩呢?」看樣子宣宗涵養還不錯,沒有跟賈島計較,只是默默下樓去了。事情過了之後,有人提醒賈島,此乃當朝天子,賈島大驚,伏闕待罪,倒是把皇帝給嚇了一跳(上訝之)。幾天之後,皇帝下詔,授賈島為長江主簿。《唐才子傳》說是「令與一清官謫去之」,「清官」指的是清望官,就是名聲比較好,適合讀書人做的官,但是又言「謫」,可見對賈島也是降格錄用,估計也是皇帝看他心浮氣躁,不敢授予重任。

賈島在長江主簿任上數年,後轉為普州司倉參軍,仍然是個小官。會昌三年(843年),染疾卒於任上。

賈島一生困頓,去世的時候,家無一錢,只有一頭病驢,一張舊琴。他一生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酷愛的詩歌上。他曾說自己是「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戲贈友人》)賈島作詩以苦吟著稱,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據說他每到歲末,就把自己一年所作供於案上,焚香再拜,說:「這是我一年來苦心之作啊!」之後再痛飲美酒,反覆吟哦自己的詩作。

後人對賈島的詩歌褒貶不一,有人把他奉為神明,晚唐李洞甚至稱他為「賈島佛」,每天拜祭;而嚴羽在《滄浪詩話》裡借贊李白杜甫,順便把孟郊賈島貶為如「蟲吟草間」。賈島與李杜固不能比,但是,各自的人生沉浮,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如孟郊賈島者,人生百年,感受到的完全是秋冬之際的蕭條和衰颯,要他們的詩中充滿豪邁和自信,似乎也有些勉為其難了。嚴羽說孟郊的詩「讀之使人不歡」,賈島的詩大多也是如此,這也許是賈島眾多悲貧歎苦的詩不為人喜的原因吧。千年之後,賈島流傳最廣的一首詩,還是那首頗具方外格調的小詩:

尋隱者不遇

松下問童子,

言師採藥去。

只在此山中,

雲深不知處。

這首詩至今都是給孩童作唐詩欣賞的入門篇目之一。其原因無非是因為其簡單易懂。短短二十字,講明了詩人尋訪隱士未果的全過程,後兩句似乎是讀者順著童子的手,藉著詩人的眼睛,放眼青翠的群山,想找到隱者的行蹤,但是雲深霧厚,終難得見。

若就今人看來,訪友而不見應該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情,可是在詩人這裡,遺憾卻成了一種餘音未盡的美,這不由得使人想起《世說新語》裡面王徽之雪夜訪友人戴安道的故事:

一個雪夜,王徽之睡覺醒來,命僕人斟酒,詠左思《招隱》詩,忽然想起好友戴安道在鄰近的剡縣,便命人備船去探訪。走了一夜才走到,可是到了戴安道門前,王徽之連門都不敲就回去了。僕人問他緣故,他說:「我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一定要見他呢!」

王徽之固然瀟灑,不過終究有行為藝術作秀的嫌疑,因此《世說新語》把它列入「任誕」一類。但是這個故事和賈島的詩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遠路訪友,是否得見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本身。在功利者看來,沒有見到想見的人,去了等於沒去。但是在詩人眼裡,這樣的拜訪,所得到的卻遠遠超出了原先的預想:人生際遇在上蒼的安排下,未達到既定的目標,而是婉轉轉了個彎,而正因為這個彎,讓人欣賞到了未曾預見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