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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牆 中國文人的立身之寶韓翃

寒  食

春城無處不飛花,

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

輕煙散入五侯家。

中國文人至遲從秦始皇時候開始就一直受到統治者誨人不倦的調教,要了你的命,叫你不許亂發言;去了你的勢,叫你別再瞎說話;隋唐開始的科舉,更是以功名利祿為誘餌,讓讀書人欣欣然與帝國合作。因此唐太宗看見新科進士魚貫入朝堂的時候也忍不住大喜:「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矣!」而在面對良知與利祿的兩難選擇中,文人的智慧也在不斷提升:犯顏直諫固然豪壯,但這種故事到後面多演變為悲壯,即使青史留名,但畢竟現實成本太高,值得人三思;隨波逐流固然輕鬆,但是又有違於文人的教養和良知。於是很多文人不約而同地做出了同樣一個選擇——騎牆。

韓翃,生卒年不詳,字君平,河南南陽人。天寶十三載(754年)進士。曾兩度為節度使幕僚,大歷十才子之一。大歷詩人多飽經戰亂折磨,韓翃也不例外。《本事詩》裡記載了關於他與情人柳氏失而復合的故事:

韓翃曾與情人柳氏情好日篤,後來他投奔淄青節度使侯希逸,畏懼戰禍連連,不敢攜柳氏同去,於是將其暫寄長安。三年後韓翃未能依約迎柳氏,於是給她寄去一首詩: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

柳氏得書之後,回寄詩云:

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後來,柳氏被番將沙吒利所佔,寵之專房。韓翃舊情難以割捨,一次在街上遇到一輛牛車,韓翃突然聽到車中有女子詢問:「是青州韓員外嗎?」韓翃回答是。原來車中正是柳氏。兩人約以次日相見。次日,柳氏贈給韓翃一個裝著香膏的紅盒子,嗚咽著說:「算是永訣的禮物。」之後上車絕塵而去。當日,韓翃與朋友喝酒,悵然不樂,朋友奇怪地問:「韓先生平時風流談笑,未嘗不適,今天為何神色慘然?」韓翃以實相告。座中有一個小將許俊,憤然而起說:「我常以忠義剛烈自許,韓先生給我一紙手書,我馬上把她給你帶到面前。」座中人都贊成,韓翃不得已,給他了一張字條。許俊策馬而去,直奔沙吒利府。正好沙吒利出門,許俊對僕人說:「將軍墜馬,形勢危機,命我來請柳夫人。」於是入內宅把韓翃字條給柳氏看,挾上馬而去,到酒樓把柳氏交給了韓翃。一座驚歎。當時沙吒利在平叛中立了大功,代宗皇帝十分信任他,大家憂慮禍至,於是一起去見侯希逸,告訴了他事情原委。侯希逸扼腕說:「這種事情我年輕時候就幹過,現在許俊居然又干了!」馬上寫表章奏明皇帝,指出沙吒利強搶良家婦女之罪。代宗嗟歎良久,下旨說:「賜沙吒利絹二千匹,柳氏歸韓翃所有。」

這個故事雖然是以大團圓結尾的,但是文人書生在專制和戰亂中朝不保夕的酸楚,也許只有韓翃自己才能體味得出。經過這些折騰之後,文人的稜角大多已被磨平,誰還敢不顧一切干犯顏直諫的傻事?但是猝遇不平,又如骨鯁在喉,於是委婉勸諫,以騎牆姿態打點擦邊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寒食節是春秋時期傳下來的一個重要節日,在清明前兩天,相傳是為紀念晉文公時抱木焚死的名臣介子推而設。按風俗,家家禁火三日,只吃冷食。清明時方可舉火,故名寒食。但是為了宣示皇恩,皇帝往往要對寵臣們網開一面,以榆柳之火賜近臣。這種特殊化顯然是小民們無福消受的。但是久經歷練的韓翃顯然不會像許俊一樣仗劍上馬左衝右突,而是巧妙敷陳不著痕跡:起句「春城無處不飛花」點出了地點,並營造了一幅祥和融洽的畫面,彷彿在這暮春之際,人人臉上都掛著微笑,人人心中都充滿了幸福。次句以「寒食」點明時間事件,「御柳」暗示皇家,但是中間以「東風」間之,春風和煦,萬物萌發,其實也委婉地提示了下文:皇帝賞賜,東風何等浩蕩!第三句一轉,將時間假托在漢代。唐人諷今多假托漢朝已是定規,白居易《長恨歌》首句便是「漢皇重色思傾國」即是此類,其緣由也多為避禍。最後一句點名主旨,皇帝的賞賜,其實僅限於幾個親近的重臣而已,普通官員是無緣染指的。

有學者考證說詩中「五侯」是指漢代受寵的五名宦官,說這首詩「對皇帝厚待和親信宦官做了辛辣的諷刺」(傅德岷 盧晉《唐詩宋詞鑒賞詞典》),幾乎將之作為一篇反對皇權的戰鬥檄文。不過,這樣深藏不露圓滑含蓄的文字,恐怕完全稱不上「辛辣」,何況五人封侯者在漢代還有其人,專指宦官似無實據。因此,將此詩算作諷刺詩都有些勉為其難。因此,這首諷刺詩竟然深得皇帝喜愛,甚至成了韓翃時來運轉的契機也就不足為奇了。一天半夜,韓翃被敲門聲驚醒,開門之後,有人道賀說:「恭喜員外!皇帝欽點你為駕部郎中,知制誥!」知制誥就是皇帝的秘書,專門為皇帝起草詔令,地位顯赫。困頓半生的韓翃怎相信有如此好事,愕然說:「必無此事,你一定搞錯了!」對方說:「朝廷缺少一個知制誥,宰相推薦了人上去,但是皇帝卻不通過。宰相再請求,皇帝說:『讓韓翃當。』當時有兩個韓翃,除了大人之外,另一個是江淮刺史。宰相不知道選誰,就把你們兩個都報上去。皇帝親筆御書:『京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又加了一句:『給這個韓翃。』」韓翃此時才知道的確沒有搞錯。

如此,這首詩也就顯示出了自己的價值:諷喻者從中讀出了諷喻,專制者從中讀出了和諧,各安其所,其樂融融,而詩人就在這諷喻和歌頌中騎牆,隨風向而變,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