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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魔而入仙的詩人韋應物

安史之亂不僅是唐代政治社會的分水嶺,也是很多唐代人,包括唐代詩人人生的分水嶺。戰亂前,他們被召集在帝國高高飄揚的旌旗下,暢飲時代和人生的瓊漿,用酒神的光輝照亮自己的前路。戰亂之後的很多詩人則發生了明顯的轉變:

剛從安史之亂戰爭的恐懼中走出來的人,驚魂未定,很自然會採用低調來看待生活,把立身處事的大原則從心上摘下來掛在身上,以便要用時能用上,又不致墜得人心動過緩。這是八世紀末士大夫的普遍心態。

——《唐之韻》

韋應物就是這樣的詩人。

韋應物,長安人。出身豪門大族,從小頗有紈褲之風。從天寶十載(751年)至天寶末,韋應物以三衛郎官職為玄宗近侍,常出入宮闈,扈從游幸。這段時間的韋應物,應該是驕橫跋扈,頗有些魔氣的。在他晚年回憶這段生活的詩中這樣寫道:「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裡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持樗蒱局,暮竊東鄰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詩人毫不隱諱年輕時,仗著皇帝恩寵,多為不法的劣跡:袒護罪犯,操縱賭局,調戲良家婦女,已近乎無惡不作了,由於他是皇帝近侍,即使犯罪,官府也拿他沒有辦法。(「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此時的韋應物,根本是沒有工夫讀書的,「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盛世造就了天才,也造就了許多浮浪子弟,韋應物應該就是這種浮浪子弟中間的一個,如果不是安史之亂,也許,他還會這樣一直混賬下去,直到末日。

安史之亂爆發,玄宗逃到蜀地,韋應物流落失職,玄宗去世之後,他更是明白,自己的幸福生活到頭了。「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此時的詩人,剛好十八歲。十八歲開始折節讀書的韋應物在不長的時間裡,竟然就以詩名為時人所重,後人評價他說:「獨(韋)應物馳驟建安以還,各有風韻,自成一家之體,清深雅麗,雖詩人之盛,亦罕其倫,甚為時論所右。」(《唐才子傳》)

代宗廣德至德宗貞元年間,韋應物先後為洛陽丞、京兆府功曹參軍、鄂縣令、比部員外郎、滁州和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蘇州刺史,所以後人經常稱他為韋江州、韋左司或韋蘇州。從耀武揚威的皇帝侍衛轉而成為一方百姓的地方官,韋應物的變化是巨大的,大概是貼近民間疾苦的原因,他早年的暴戾之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對百姓深深的同情和對自身的警醒。韋應物老來疾病纏身想歸隱田園,又想到治下有百姓流亡,自己失職,有愧於朝廷俸祿,「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早期號歌大呼的酒神精神已經失去了蹤影,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日神精神開始浮出水面。

但是,韋應物又不是一個純粹意義上的官僚,他把陶淵明作為自己的效仿對象,作詩「效陶體」,做人也要「慕陶」甚至「等陶」,因此,有人認為,唐代詩人中,只有韋應物才是陶淵明的嫡傳弟子。因此,韋應物成為中唐山水田園詩派著名詩人也就不足為奇了。

韋應物的山水田園詩,後人評價是景致優美,感受深細,清新自然而饒有生意,他的詩作中最為後人稱道的,應該就是這首《滁州西澗》了。

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

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

野渡無人舟自橫。

宗白華先生說:「藝術心靈的誕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剎那,即美學上所謂『靜照』。靜照的起點在於空諸一切,心無掛礙,和世務暫時絕緣。這時一點覺心,靜觀萬象,萬象如在鏡中,光明瑩潔,而各得其所。」(《美學散步》)此時的詩人,猝然遭遇的就是這樣的境界吧?春日的澗邊,青草蒼蒼,頭頂黃鸝鳴叫,樹葉深密,能聞其聲而不見其影。一切似乎都孕育著蓬勃的生機,這婉轉的鳥鳴,更為這山水增添了一絲清涼和靜謐。詩人靜觀萬象,一切都那樣明澈那樣清靜。詩人徘徊在這澗邊幽草之旁,澗頂深樹之下,樂而忘歸,不覺暮色漸起。此時颯颯風來,瀟瀟水起,春雨纏綿,春潮湧動,奔放而不狂野,湍急中流動著生機。遙望對岸,渡口無人,孤舟橫斜,自然安適,隨波容與。此時的詩人,漫步於山水之間,徜徉於溪澗之旁,詩歌自然空靈,全無煙火氣,早年的「魔」氣更是毫無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字裡行間恬淡安適的飄飄欲仙之氣。詩人何以至此?宗白華先生一語為我們道破玄機:「精神的淡泊,是藝術空靈化的基本條件。」(《美學散步》)原來,當詩人忘卻了世事的煩擾,以空明的覺心容納萬境的時候,萬境就染上了人的性靈。靈氣往來,物象呈現出了詩人靈魂的生命,於是,美感就此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