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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才知道錢起

唐天寶十年(751年),長安。這是尚書省禮部主持的省試即將開考的日子,各州縣的試子雲集長安。一個叫錢起的讀書人也在其中,不過,此時他的心情可能更為複雜,因為,此前他已經落榜多次了。考試前的一天晚上,錢起無法入睡,在旅舍的庭中漫步。月白風清,萬籟俱寂,此時,他突然聽到似乎有人在吟哦詩句,那聲音細切縹緲,不絕如縷,具體的詩句無法聽清,只聽到最後一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錢起驚起卻回頭,尋聲暗問是誰在吟詠,但是庭中月色如水,哪裡有什麼人?錢起「驚為神鬼」,但是那最後兩句卻縈繞腦中,揮之不去。

次日入場,打開試卷,錢起驚見,試帖詩的題目就是《省試湘靈鼓瑟》,要求的韻腳跟昨晚聽到的詩歌竟然一樣,於是,他揮毫寫下了這首詩:

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淒金石,清音入杳冥。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試卷交上去之後,主考官看了之後拍案稱奇,讚歎說:「妙哉,妙哉,如有神助!」於是立即圈定,錢起終於進士及第。

這個載於《舊唐書》的故事多少有些傳奇色彩,真偽固不可考,但是至少也傳達出兩個信息:第一,要在考場中戴著腳鐐跳舞,寫出好文章的確不易。隋代科舉以來,降至清末,中國進士十萬,但是鮮見應試文章傳之後世,原因庶幾在此;第二,詩歌必須餘音不盡,引人遐思,言有盡而意無窮,方為上品。

中宗時,一次皇帝主持,將群臣所作應制詩(臣下與皇帝一起宴飲所作詩作)進行評比,考官是著名的才女上官婉兒。上官婉兒拿著一大沓詩歌,凡是不好的就被她棄置於地,不一會,地上到處是落選詩歌的殘稿。到最後,上官婉兒拿著沈佺期和宋之問的詩歌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思量再三,終於把沈詩扔下,判宋之問為第一。言及理由,上官婉兒說:「沈宋兩人詩都很好,但是沈佺期最後寫的是『微臣凋朽質,羞睹豫章材』,文氣到此已盡;宋之問結句是『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餘音裊裊,因此判為第一。」眾人聽後為之折服。

上官婉兒評詩的標準其實體現了中國傳統對詩歌的要求:語言應該在有限的篇幅中創造無限的想像空間,詩歌的內蘊應該借助語言的張力,超越空間的篇幅,盡可能趨向無窮。錢起的這首詩描寫鼓瑟,前面的詩句其實平平,無非是以誇張比喻描寫彈奏者技藝高妙,動人心魄。但是結句卻佳構天成,令人稱奇。整個詩中,鼓瑟者始終沒有出現,只有錚錚淙淙的音樂繚繞在白雲之上,山水之間。音樂結束了,觀眾們睜大了期待的眼睛,想看看能彈奏出這樣美妙音樂的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是仙風道骨的伯牙,還是餘音繞樑的韓娥,是情竇初開的少女,用心弦撥響自己的情思,還是漂淪憔悴的歌女,老大嫁作商人婦,用樂音來回憶自己曾經的輝煌?帷幔沒有拉開,或者說,從來就沒有閉合過,音樂一直奏響於山水之間,金石作聲,煙波起舞,但是,那鼓瑟之人卻一直沒有出現,當樂音結束之後,一切歸於沉寂,沒有禮節性的謝幕,沒有社交式的告別,眼前唯有那清清的江水,還有那水上青青的山峰。

錢起的這首詩不僅讓主考官擊節歎賞,更為後代的詩人吟賞不盡,蘇軾曾有一首《江城子》,便借用了錢起的詩意:

鳳凰山下雨初晴。

水風清。晚霞明。

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

何處飛來雙白鷺,

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

苦含情。遣誰聽。

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

欲待曲中尋問取,

人不見,數峰青。

蘇軾的學生、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也對錢起這首詩愛不釋手,他也寫過一首《臨江仙》,結句乾脆直接借用了錢起的名句:

千里瀟湘挼藍浦,蘭橈昔日曾經。

月高風定露華清。

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

獨倚危檣情悄悄,遙聞妃瑟泠泠。

新聲含盡古今情。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考試與作詩本來就是一對無奈的二律背反,一個是嚴格要求下的手銬腳鐐,一個是追求自由飄逸的天縱之才。唐代從句數到字數,從音韻到格律都要求十分嚴格的試帖詩,從嚴格意義上說其實是對詩歌精神的戕害。唐朝詩人祖詠參加考試的時候,文題是「終南望余雪」,要求寫成一首六韻十二句的五言長律,祖詠寫了四句就交卷了,考官讓他按照要求寫完,祖詠回答了一句:「意盡。」便離場而去。這事雖然也被傳為佳話,成為唐人將詩歌之美置於功名之上的一個象徵,但是祖詠究竟還是落選了。因此,錢起憑考試詩作而成名的例子實在是前無古人,後也無來者的。而他「遇鬼得詩」的傳奇故事,似乎更是對給詩歌披枷戴鎖的考試制度的一個反諷:到底怎樣才能在考場上寫出真正的好詩?鬼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