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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物之陣中徘徊矛盾

行 路 難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天寶三載(744年),李白應召入長安已經兩年了。兩年來,他感覺到的不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欣喜,更不是大志得償的躊躇,而是莫名的憂慮和沉悶。皇帝對自己的治國之策似乎並不關心,自己所做的,也就是在玄宗高興的時候為他寫點新曲助興而已。生活在這個當時世界上最富庶繁華的都市,李白每天感覺到的卻是深深的悲涼和寂寞;在這個世界上最開放的城市,李白感覺到的卻是令人窒息的壓抑和痛苦。他想起了鮑照的《擬行路難》,開頭兩句就是:「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歎息。」現在,詩人對著滿桌的美酒佳餚,也和鮑照一樣,無法下嚥,但是比鮑照更茫然的是,李白拔出了劍,卻不知道砍向哪裡。深深的壓抑從四面八方而來,穿過皮膚,直抵詩人的心,但是他卻不知道這壓抑到底是什麼,更不知道到底為什麼。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千多年後的魯迅所說的「無物之陣」了:

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士都在此滅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他終於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於不是戰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

在李白面前,所有的人也是一式地點頭,從皇帝到公卿,從貴妃到太監。但是這點頭就是他們的武器,這武器使詩人壓抑,使詩人窒息,於是他拔出劍,卻無所用其力。對於詩人來說,政治這門學問過於費解過於高深了,他怎麼也弄不明白,這些天天在自己面前重複地點頭和微笑,背後卻是刻骨的仇恨和詛咒。每個人似乎都是朋友,但是每個人似乎又都是敵人。擅長的劍術,在這無物之陣中毫無用處。

李白不知道,他的錯誤就在他的才華。在這個古老的國度,「恃才而傲」一直是貶義詞。在人們眼裡,只有權勢才有高傲的資格,希臘人只在藝術和思想面前下跪,英國人只在上帝面前下跪,而中國人,只在權力面前下跪,至於才華,只是權位者裝點門面的弄臣。李白的才華,不是讓人崇敬他的原因,而是一種深深的威脅:當人們感覺,自己只在權勢面前彎曲的膝蓋居然要在這個書生面前彎曲的時候,他們背後升起一陣涼意,而這涼意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轉為了怨毒和仇恨的眼神。於是,詩人感覺:「各處是壁,然而無形,像『鬼打牆』一般,使你隨時能碰……分明有一種敵對勢力包圍,卻找不到明確的敵人,當然就分不清友和仇,也形不成明確的戰線;隨時碰見各式各樣的『壁』,卻又『無形』——這就是『無物之陣』。」(錢理群《心靈的探尋》)

詩人茫然了,詩人徘徊了,渡黃河,但是冰封河川,想登太行,但是大雪封山。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與自己作對,但是又不知道到底是誰在與自己作對。突然,詩人毫無預兆地擲杯而起,慷慨高歌:「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這高歌讓人猝不及防,因為我們似乎還沒從前面的茫然和絕望中甦醒,就被狂風捲到了雲端。詩人的矛與盾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動,同時碰撞在一起,鏗鏘作響,火花四濺,讓人驚詫莫名,魂飛魄散。

詩人的力量,不是來自權杖,不是來自寶座,而是來自天,來自地,來自天地賜予自己的不世才華。也許這時的詩人不會知道,在歷史上,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翰林供奉李白,但是幾乎每個人都知道詩仙李白。因為唯有普世的美,才可超越時代和王朝,穿越時間和權杖,成為不朽。

就在這一年的春天,李白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在長安待下去了,他上書皇帝,請求辭官。玄宗也順水推舟,賜金放還。詩人脫下了紫袍,走下金殿,走出宮闕。學士李白成為過去,詩仙李白,重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