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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於神靈和人群之間李白

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相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763年,一個叫李白的詩人去世了,有人說他是病死的,也有人說,他是醉酒之後,跳入水中捉月亮而溺死的。很多人相信後一種說法,因為,李白自己說過,他很早就想這樣做了。

李白說,他「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那時候的月亮,大概是清澈的,如清澈的水,如孩童的心。從那時開始,月亮就成了李白最好的夥伴,在他思念家鄉的時候,舉頭就可見月光如水,靜靜地聽自己傾訴鄉愁:「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靜夜思》)在朋友離去的時候,峨眉山的半輪殘月能超越自己的視野,替自己給獨行的朋友照亮:「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峨眉山月歌》)遊玩的時候,鏡湖上的月亮陪著他飛渡湖水,尋仙訪道:「一夜飛渡鏡湖月。」(《夢遊天姥吟留別》)在訪友的時候,月亮是詩人最好的夥伴,跟隨著詩人的腳步:「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在出征的時候,天山明月照亮將士的鎧甲,反射兵器的寒光,也映出思婦愁苦的淚痕:「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關山月》)

於是,在一個春天的夜晚,詩人在花叢中,擺下了一壺酒,頭頂月光如水,腳下疏影橫斜,但是,沒有人陪著他一起酣飲。似乎所有的詩人都曾經有過這尷尬的寂寞和孤獨的時刻,陶淵明曾說:「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雜詩》)菊花主人在沒有朋友的時候,只好跟自己的影子喝酒,而李白沒有朋友的時候,自然不會忘記自己最好的朋友:月亮。加上自己的影子,於是竟有三人之眾,也算很熱鬧了。

對詩人來說,孤獨是結果,也是原因,當他們用繆斯的眼神俯瞰奧林匹斯山下的芸芸眾生時,他們並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與眾生相隔太遠;而他們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神靈,於是,詩人的肉體還留在凡塵,而他們的靈魂已經上升到了天際,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輝。而兼具肉體和靈魂的詩人,就在神靈與人群之間寂寞著。

月亮是不會喝酒的,因為他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靈的象徵,只會用單純的靜穆的目光,看著這個喧囂的世界;影子很活躍,但只是跟著詩人的腳步亦步亦趨罷了,如詩人身後眾多的崇拜者,他們可以隨著他大笑,隨著他大哭,但是卻沒有資格與詩人平等地坐在桌旁,與詩人對飲。此時,雖有三人之眾,詩人還是孤獨的,因為,這三人,其實都只是他自己。

影子,既是低於詩人的眾生,也是曾經的詩人,是他的源頭;月亮,既是高於詩人的神靈,也是他神性的自我,是他內心夢幻和理想的寫照,而詩人就在這過去的我、現在的我、神靈的我中間徘徊著、凌亂著、寂寞著、孤獨著。弗洛伊德說,每個人都有三個自我:本我、自我和超我,而影子就是李白的本我,月亮,就是李白的超我。靈魂對超我的念念不忘與肉體無法擺脫本我的羈絆,是詩人孤獨的原因,也是詩人偉大的源泉。正是這種靈與肉的衝突使他們將靈魂無限地接近偉大與崇高,又不得不隨時受著塵世凡俗的困擾,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孤獨,卻無法擺脫孤獨。

佛家在面對這種孤獨的時候,採取的辦法是摒棄肉身,於是肉體在他們眼裡不過是一副臭皮囊,唯有精神才是永恆和崇高的。李白是道士,道家希望把肉體修煉得和精神一樣輕靈,一樣無拘無束,於是,可以駕鶴歸去,可以白日飛昇。李白一直做著這夢,所以「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可是白日飛昇終究只是一個渺茫的夢,內心的掙扎卻是永遠的。

人們說,李白是謫仙,我想,他一定是從月亮上被貶下凡間的,當他在人間的使命結束之後,仙人要回去了,回到他真正的家,找回他真正的自己——月亮。凡人是來自泥土,回到泥土,但是,神靈不是這樣。於是,他跳入水中,擁抱月亮,與自己的源頭合而為一,用最詩意的行為,完成了自己生命中最後一次跳躍,最後一次追逐,得到了最大的一次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