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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的浪漫詩人岑參

詩人的眼睛,應該是孩童的眼睛,像孩童一樣,他們總是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對別人習以為常的東西,他們都有著初見般的驚喜和激動。世界萬物在他們的眼裡,始終是新鮮的,如同初戀。這樣的詩人,才是繆斯眷顧的一群,才是詩神鍾愛的選民。岑參應該就是這樣的詩人吧。

岑參(717—770年),江陵(今屬湖北)人。他的生平遭際和高適有些類似,如年輕時都曾至長安求仕不成,以及一度任卑職而終於棄官從戎。他的思想也和高適有相似之處,例如對於從軍立功的嚮往:「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以及對權貴的反感:「何處路最難?最難在長安。長安多權貴,珂珮聲珊珊。儒生直如弦,權貴不須干。」(《送張秘書》)但是,高適入仕後,更像一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而岑參卻一直保持著孩童的眼光和心靈,也許,這就是高適後居高位而岑參始終沉淪下僚的原因。

後人對岑參的評價,說他是個「好奇」的詩人,如沈德潛說「參詩能作奇語。」(《唐詩別裁》)翁方綱也說:「嘉州之奇峭,入唐以來所未有。」(《石洲詩話》)杜甫也評價:「岑參兄弟皆好奇。」(《渼陂行》)這裡的「好奇」,其實就是指的岑參對外物始終保持著的那份可貴的新鮮感,任何平淡無奇的東西,一入詩人法眼,腐朽便被化為神奇,平凡化為精美,再經詩人描龍摹鳳之筆寫出,如鳳凰涅槃一般,脫去塵灰,成為不朽。如他寫旅居之愁:「孤燈燃客夢,寒杵搗鄉愁。」(《宿關西客舍寄東山嚴許二山人》)夢可以燃,燃燒的火焰大概也是幽幽的思念吧?鄉愁可以搗,搗出的是否就是剪不斷理還亂的無限愁思呢?岑參寫對友人的思念更是想像奇特,令人叫絕:「長安何處在?只在馬蹄下。明日歸長安,為君急走馬。」(《憶長安曲二章寄龐灈》之二)離別的痛苦在詩人眼中只是疾馳的馬蹄,沒有輾轉的愁思,沒有作兒女態的傷感,樂觀之中又透出些許孩童般的頑皮,令人莞爾。

和高適一樣,岑參也是唐朝曾在邊塞居住和任職的真正的邊塞詩人。他二十歲後有十年時間出入於京洛求仕,三十歲應舉及第,授右內率府兵曹參軍,自天寶八載至至德二年春,岑參曾兩度出塞。第一次赴安西(今新疆庫車),為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的僚屬,第二次入封常清幕府,在北庭(今新疆吉木薩爾北破城子)待了三年,經常往來於北庭和輪台之間。這樣的經歷在唐代詩人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

邊塞的開闊和異國風情給生性好奇的詩人打開了一扇新的窗子,也給了唐代邊塞詩一個新的機會。詩人睜大了孩童的眼睛,貪婪地飽覽著在中原絕難見到的奇景,一花一草,一山一石,都讓詩人驚訝、興奮。詩人描寫異域的奇花異草:「葉六瓣,花九房,夜掩朝開多異香。」(《優缽羅花歌》)描寫後來在吳承恩《西遊記》裡出現過的火焰山:「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雲厚。火雲滿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火山雲歌送別》)寫水鹹不凍的伊塞克湖:「側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岸旁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遙旋滅。蒸沙爍石燃虜雲,沸浪炎波煎漢月……」描寫西域令人膽寒的飛沙走石:「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天寶十三載(754年),岑參再度出塞,充任安西北庭節度使封常清的判官。他的前任姓武,岑參到任之後,軍營置酒為卸任的武判官餞行,席間,岑參寫下了他最傑出的作品:《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據施蟄存先生考證:《白雪歌》相傳是黃帝時的琴曲。楚大夫宋玉對襄王云:「有客歌於郢中,歌《陽春》《白雪》,國中和者數十人。」可知當時能唱此曲的人很少。唐高宗顯慶二年(657年),太常寺樂官取帝所作雪詩,依舊傳琴曲制譜,成《白雪歌》曲進呈。(《唐詩百話》)岑參此詩歌詠邊塞雪景,即以「白雪歌」為題,是借用樂府歌曲名,下文的《送武判官歸京》才是詩歌真正的題目: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此詩開篇即先聲奪人,風未到而聲先到,狂風捲地,白草折斷,即使是漢高祖的「大風起兮雲飛揚」,在這樣的狂風面前恐怕也得相形見絀。而下句一個「即」字,故作驚奇之語,更暗示了此等景像是中原絕難得見的。第二句為後人傳誦不絕,妙處就在詩人以春寫冬,以嫵媚的梨花寫狂暴的風雪,嚴寒帶上了春意,肅殺浸潤了嬌美,非心靈如孩童般澄澈天真,焉得有此妙語?有人說:品味這千古名句,恰有一個成語可以形容——妙手回春。

緊接著,作者繼續描寫雪中的嚴寒:雪花飄飛,飛入帳幕,狐裘錦衾也無法抵擋嚴寒;將軍的弓無法拉開,冰冷的鎧甲已經無法著身。詩人此處又將鏡頭一轉,為我們展示出塞外雪漠的蒼涼浩大的畫面:「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有人評說,瀚海本指沙漠,沙漠怎麼可能結冰呢?施蟄存先生也認為作者是誤用了名詞。我卻以為,解詩似乎不必如此:飛雪漫天,堆積在大漠,看上去似乎結成了冰,詩人在這裡使用了誇張手法,其實也是說得通的,更關鍵的是,「瀚海」一詞描摹大漠之景無法替代,何必細究過多呢?

接著,作者又將鏡頭轉到帳內,中軍為朋友餞別,西域特有的樂器似乎正奏出急促繁複的樂音。宴會結束,眾人走出營帳,天寒地凍,紅旗居然被凍住了,無法飄動!詩人以靜寫動,在凝固的畫面中觀照運動的事物,可謂想像奇崛。在電影《黑客帝國》中,女主角崔妮蒂凌空飛起飛腿踢警察的特技,以及電影的招牌特技——尼奧的「子彈時間」特技,與一千多年前的岑參的技法可謂不謀而合:都是將運動的時間凝固,在靜止中展示時間的流逝,從而取得了令人震撼的藝術效果,令人絕倒。而在岑參的詩中,白茫茫天地間那旗幟的鮮紅一點,更在冷色基調上添上了一筆暖色,畫面更擁有了生動感。

送君輪台,終有一別,大雪封山,但是朋友還是要在風雪中遠離。漢代古詩有「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的詩句,但是此詩的結句「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與之相比,更顯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言有盡而意無窮,讓人回味,齒頰留香。

杜確《岑嘉州詩集序》說,岑參的詩「每一篇絕筆,則人人傳寫,雖閭裡士庶,戎夷蠻貊,莫不諷誦吟習焉」。也許,世事的紛繁和忙碌使人們離簡單的美麗和快樂都太遠了,於是,人們從這個如孩童般天真好奇的詩人的詩句裡,還可以看到最平常的事物裡蘊含的美,看到自然送給人們,但是卻一直被人們忽視的禮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