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在唐詩裡孤獨漫步 > 可愛的狂詩人 >

可愛的狂詩人

常人以為,狂似乎就是狂妄和瘋狂,而瘋狂的後果很可能就是使自己和周圍的人受到傷害。但這只是狂的其中一種含義。《論語》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在這裡,狂即積極進取,勇於開拓之意。李白也曾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這裡的狂,更多的是不受約束、自由自在之意。

賀知章大概就是這樣的狂人,他的狂所要突破的約束,就是年齡、身份和地位。

天寶元年,三十多歲的李白前來謁見當時已經名重海內的賀知章。他先給賀知章看了自己的詩作《烏棲曲》,賀知章不絕口地讚賞:「這首詩真可以泣鬼神了!」前輩的讚賞讓年輕詩人惴惴的心放下一大半,於是再拿出自己的《蜀道難》給賀知章看,賀知章還沒看完,就稱賞者數四,竟把李白稱為「謫仙人」,於是,李白,盛唐最偉大的詩人,以詩仙之名,登上中國的詩歌舞台。李白大概不會忘記,當他去拜訪當時聞名的北海太守李邕時,李邕認為他年輕氣盛,給了他冷遇,於是他只好寫了一首《上李邕》來發洩自己心中的不滿;他更不會忘記,他曾經拜謁韓朝宗,期望得到引薦,但是,他的近乎屈辱的自薦信《上韓荊州書》遞上去之後,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韓愈曾長歎:「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究其原因,無非是伯樂需要的不僅是超人的銳利眼光,更需要的是坦蕩的胸懷和愛才的赤誠。這種胸懷和赤誠超越了文人相輕的藩籬,也超越了怕自己被擠出歷史舞台的恐懼,沒有前輩的架子,沒有「專家」的權威。如果說這就是「狂」的話,我們的歷史上這樣的狂人也許是太少了。

自那以後,賀知章和李白就成了忘年交,經常一起喝酒。據說有一次,出門之後賀知章才發現,居然沒帶錢,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解下腰間繫的金龜交給店主換酒喝。唐代的金龜是三品以上高官才能佩戴的飾物,賀知章用來換酒,可謂狂到極點了。而後來李白《將進酒》中的名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也許就是受到賀知章金龜換酒的啟發吧。

多年後,李白回憶起這段故事:

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昔好杯中物,今為松下塵。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

此時,賀知章已經去世了,李白回想起這位可敬可親的前輩,潸然淚下。

不過,賀知章在他人生快走到盡頭的時候,臉上一直是帶著笑的。

天寶三年,八十六歲的賀知章得了一場病,在夢裡,他到了天帝的居所。醒來之後,他上表玄宗,請求辭官回鄉當道士。唐玄宗答應了他的請求,並為他修建了一所道觀,起名「千秋觀」。賀知章離開京城時,皇帝命令百官在城外設帳為他送行,並賦詩為他餞行。

可是,這個前朝廷大員回到家鄉的時候,似乎並沒有跟別的官員一樣,衣錦榮歸,聲勢赫奕:

回鄉偶書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也許只有賀知章這樣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句子吧?回鄉之後,他不是擺出一副前朝廷大員的樣子,前呼後擁鳴鑼開道,而是逗弄村中小孩。面對這鬚髮蒼蒼的老爺爺,孩子們更不怕生,居然笑嘻嘻地問他自何處來,八十六歲老人的心,和垂髫孩童的心一樣澄澈,一樣純真,一樣美麗。

回鄉不久,賀知章以八十六歲高齡去世。這個年齡在唐代詩人中是少見的,也許,這與他的「狂」是有關係的。因為他的「狂」不是狂妄,更不是瘋狂,而是率性,是真實,是瀟灑,是淡定,是從容。超越了名韁利鎖人世紛爭,以最清亮的眼光來看世界,這樣的人,怎麼會不長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