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在唐詩裡孤獨漫步 > 為天地找一個心靈的家 >

為天地找一個心靈的家

王夫之說:陳子昂以詩歌聞名於唐代,但是他的才能遠不止吟詩作文,如果能遇上明君,他也許能成為一個建功立業的大臣。可惜,陳子昂沒有遇上能夠賞識他的明君。

我經常在想,當陳子昂用摔琴這種近乎譁眾取寵的炒作手段終於成名的時候,他心中浮起的,到底是得意還是酸楚?我想,應該是後者吧。心高氣傲的才子,何嘗不希望自己的才能能夠被當權者主動發現,築起黃金台,卑辭重幣來邀請自己?可是,這種千金買馬骨的神話似乎也只存在於史書和傳說中,正如唐玄宗對孟浩然說的一樣:「你不來找我求官,怎麼還誣陷我,說是『不才明主棄』呢?」三顧茅廬的時代已經過去,在人才濟濟的唐代,文人只有不擇手段地自我推銷,才能求得功名。這對斯文早已掃地的現代人來說是很正常甚至是必備的,但是對那個時代的文人,卻是苦澀的。所以,陳子昂別無選擇,因為,當時他已經在長安一無所獲地遊歷了十年了。

自己的人生究竟能有幾個十年?當時的陳子昂並不知道,但是,他顯然已經感覺到了在這無盡的時空中,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渺小。二十四歲,陳子昂中進士,任為麟台正字,再遷為右拾遺,多次上書論時政。二十六歲和三十六歲時兩次從軍出塞。但是,不管是在朝廷還是在軍營,他的意見總是不被重視。在第二次出塞的時候,他與主將武攸宜意見不合,遭受排斥打擊。在陳子昂的多首《感遇詩》中,都抒發了自己懷才不遇不被信任的憤懣:

逢時獨為貴,歷代非無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黃金台。

(《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郭隗》)

自古皆有死,徇義良獨稀。奈何燕太子,尚使田生疑。

伏劍誠已矣,感我涕沾衣。

(《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田光先生》)

終於,697年的一天,三十六歲的陳子昂登上了幽州台,這裡傳說是燕昭王築黃金台召納賢士的地方,可是,斯人已歿,斯景已逝,獨自站在這高台之上,陳子昂感覺到的不是君臨天下的豪邁,而是發自肺腑痛徹全身的孤獨和悲哀:

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其實他未必不知道,只有麻雀斑鳩那樣的凡鳥,才會整天聚在一起,因此,它們不會有鴻鵠那樣的寂寞感,不會有蒼鷹那種無法迴避的孤獨。上天選擇了自己成為鷹隼,自己就必須承受這唯一和孤獨。於是,這孤獨已經劃破了永恆的時間壁壘,越過過去和未來的無數庸庸碌碌,飛過此前和此後一直被無限複製著的蠅營狗苟,呼嘯而至,裹挾著詩人,飛翔到一個只屬於自己的高度,看見自己的孤獨——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既是一聲痛苦的呼喊,也是一聲豪邁的宣言:過往裡不曾有我,未來裡也不會有我,我只生存在當下,但是,我的孤獨從遠古而來,向未來而去。當詩人仰視藍天,俯視大地的時候,在這無限廣闊的空間中,他突然感覺到了另一種大寂寞和大孤獨。滾滾紅塵,芸芸眾生,都生活在這悠悠天地之下,其實,不管是麻雀,還是鴻鵠,它們都不是真正的孤獨,因為,麻雀不止一群,鴻鵠也遠非一隻,真正孤獨的是這湛藍的天,蒼茫的大地,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不因為權貴的青睞而晴空萬里,也不因為富貴的遠去而淫雨霏霏。永恆的空間和永恆的時間一起,就是永恆的大寂寞,也是永恆的大孤獨,同時,也是永恆的大自在。

此時的詩人,涕淚縱橫,因為,他感覺到,此時自己的孤獨已融入了無盡的時間,融入了無限的空間,於是,他不再孤獨,因為,他已經為天地找到了一個家,這個家就是自己的心靈;於是,他陷入了更永恆的寂寞,因為,他的寂寞從此不再有時間的阻隔,不再有空間的羈絆,穿越了有限,成為無窮。

就在這一年,陳子昂離開了曾被自己寄予無限希望的官場,辭官回家。六年之後,他被武三思指使縣令段簡加以迫害,冤死獄中,時年四十二歲。但是,他的寂寞和孤獨,仍然穿越了牢獄的牆壁,穿越了王朝的更迭,充盈了天空,遍佈了大地;從無窮的時間而來,向無窮的未知而去。於是,一千多年之後,我的眼裡,也噙著淚,和他一樣的涕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