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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首先是覺者

詩風折射的其實是世風。明確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暖風熏得遊人醉」的齊梁只能誕生娘娘腔的永明體詩歌了。大唐帝國建立之後,唐太宗幾乎是憑借本能指出,全新的帝國需要全新的詩歌為之增光添彩:「去茲鄭衛聲,雅音方可悅。」(《帝京篇》)他認為要改變齊梁頹廢綺靡的詩風,把詩歌由靡靡之音變為雅音正聲。但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就是太宗自己,寫出的詩也經常是「結伴戲方塘,攜手上雕航。船移分細浪,風散動浮香」。這種詩與南朝那些跟著皇帝起哄的詩人所作,幾乎毫無區別。(《唐之韻》)而他手下的大臣們,高貴的地位限制了他們真實感情的流露,再加上上之所好,下必從之,於是其詩作大多也秉承了齊梁之風,因此,唐初的詩風仍然是輕薄婉媚的。這種詩風的代表人物就是上官儀,即後來權傾天下的風雲人物上官婉兒的祖父,他的詩歌「以綺錯婉媚為體」,由於他位高權重,一時成為當時詩風的領軍人物,這種詩風也就被稱為「上官體」。

面對遍及全社會的下半身寫作,真正的智者,需要的不僅是清醒的頭腦,更是過人的膽略,因為憑一己之力與整個社會抗衡,下場可能是很悲慘的,但是,這又是成為智者的必由之路,因為智者首先是覺者。

陳子昂就是這樣的智者。當人們都還沉浸在齊梁的頹廢綺靡中的時候,他在一篇文章裡面鮮明地提出了自己的詩歌主張,這篇文章如戰場上的第一聲鼓聲,為整個戰役奠定了宏偉的基調,又如天空中的一道閃電,劃開了頹廢的陰霾,露出湛藍的天空。這篇文章就是《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序》,在這篇文章裡,陳子昂提出了兩個重要的概念:興寄和風骨。興寄就是詩歌應該有所寄托,而不能無病呻吟,更不能墮入下流庸俗的泥淖;而風骨則是直指當時詩歌的娘娘腔風氣,並且把漢魏時的建安風骨拿來作為詩歌的榜樣。的確,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瀟灑和曹植「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的豪邁,也許才是醫治當時「人人眼角都是淫蕩,人人心裡都有鬼胎」(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詩風最好的良藥。

傅雷先生在《〈貝多芬傳〉重譯本序》裡有一段發人深省的話:

現在,陰霾遮蔽了整個天空,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精神的支持,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堅忍、奮鬥、敢於向神明挑戰的大勇主義。現在,當初生的音樂界只知訓練手的技巧,而忘記培養心靈的神聖工作的時候,這部《貝多芬傳》對讀者該有更深刻的意義。

我相信,當陳子昂寫《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序》的時候,心中懷著的是和傅雷先生同樣的信念。他不憚於前驅,一意孤行,願以吶喊來掃清五百年來詩歌的積弊,在這個矮小的四川漢子的身上,凝聚的是超越了凡俗的勇氣和精神。於是,楊炯旗幟鮮明地批駁當時的詩風「骨氣都盡,剛健不聞」,而陳子昂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人們奉為偶像的齊梁詩風是「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英雄們互相呼應,終於宣告了一個偉大時代的來臨。

多年以後,詩聖杜甫在拜謁陳子昂故居時說:「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楊馬後,名與日月懸。」韓愈說:「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元稹更是感慨地說:我剛學寫詩的時候,感覺無從下手,正好有人給我看了陳子昂的《感遇詩》,我激動地反覆吟誦,當天就仿照寫了《寄思玄子詩》二十首,拿給親友看,令他們「深相駭異」。

就這樣,一個覺悟的智者,開啟了一個時代,帶領著後代的無數智者走進了一個輝煌的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