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在唐詩裡孤獨漫步 > 境界是最偉大的意義初唐四傑 >

境界是最偉大的意義初唐四傑

房龍說,中國人在孔夫子的教導下,學會了只去關注對現實有意義的事情,而遠離那些被他們認為是無用的想法和事。子不語怪力亂神,未知生,焉知死,不知道是否也有這個原因。但是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就是中國人成了最實際、最現實的民族。直到現在,長輩們教育小輩最常用的一句話還是「別太理想化了,不要脫離現實……」

黑格爾說過,藝術的本質就是無用的。在重視實際的民族,應該是沒有藝術太大的空間的。但是,又恰恰是這個最重視現實的國度,誕生了世界上最偉大的一個詩歌的時代,誕生了讓千年以後的中國人都為之自豪和驕傲的一代代詩人,他們就像一座在一千多年前建好的橋樑,直到現在,還能讓分散在這個星球上各個角落的中國人,通過這座橋樑聚集在一起,用各國口音的中文,或者各個地方的方言,吟誦同樣一首詩,感受同一種純淨而神聖的激動,這不能不說是奇跡。

從讀書時知道初唐四傑的名字開始到現在,我經常在思考兩個問題:在詩人如群星璀璨的唐朝,為什麼他們被稱為「傑」?在風格如豹紋斑斕的唐代,他們為什麼能夠成為開啟一代新風的人物?這些問題,直到最近,我才有了一個略微明確的答案。

中國詩歌,曾經走過了先秦的蒹葭蒼蒼,走過了漢代的皎皎織女,走過了魏晉的東籬黃菊,先人們將詩歌作為愛情的信物時,詩歌就回報先人以愛情;當他們將詩歌作為幻想的工具時,詩歌就回報他們以幻想;當他們把詩歌作為志向的載體時,詩歌成為他們志向的堅強依靠。但是,當人們把詩歌當成宮廷的玩物,或者作為獻媚的秋波,甚至作為猥褻的手段時,詩歌就淪落風塵,詩人也就陷入猥瑣。

簡文帝有句名言:「為人宜嚴謹,文章宜放蕩。」這可以作為齊梁詩風的一個最好註腳,或者說,也可以作為詩人人格分裂的一個最好依據。詩人固然不可能是完人,甚至很多詩人自身就有很多問題,宋之問之賣友,王勃之狂傲,楊炯之殘忍,盧照鄰之悲觀,駱賓王之孤注一擲,放在任何人身上,這些都是有可能使人陷入不復之境的人格缺陷,事實上,他們也用自己的人生為這些缺陷埋了單。但是,他們更用自己的詩歌,為所有人的所有缺陷埋了單。如果詩人的人格分裂是不可避免的,那麼「為人放蕩,文章嚴謹」也許比「為人嚴謹,文章放蕩」要好一些,因為,他們即使自己是醜陋的,但是至少可以用自己的詩歌使更多的人完美。

從四傑開始,詩歌擺脫了齊梁時期的卑微和猥瑣,擺脫了臣妾式的獻媚和調笑,成為精神的載體,思考的翅膀。長久以來覆蓋在詩歌身上濃濃的脂粉氣終於開始淡去,一種逐漸靠近上蒼和大地的詩歌開始出現。四傑中的每一個人,幾乎都遭遇到這樣或者那樣的不幸,他們是天才的詩人,但是同時又是苦命的詩人。尼采說,詩人寫詩就跟母雞下蛋一樣,都是痛苦使然,但是,四傑的痛苦擺脫了以前詩人嗜痂吮癰的陰暗,走出了顧影自憐的狹隘,而進入了一個更加廣闊、更加宏偉的境界。他們的人生都很悲劇,但是正由於這種悲劇,使我們在吟詠他們的詩歌時,更能體會到生命澎湃的湧起,感受到靈魂無處不在的思索。他們有虛偽,但是,教會我們真誠;他們有苦難,但是教會我們珍惜;他們有失意,但是教會我們樂觀;他們有卑微,但是交給我們尊嚴。

於是,這些名字,不再屬於他們自己,不再具有實在的戶籍上的意義,而成為一個個符號,一個個象徵,一個個圖騰。在唐代的詩歌史上,他們開啟了一扇大門,這扇大門後面,不僅是宏偉壯觀的詩歌的宮闕,更是一個超越了庸俗和卑微以及猥瑣的境界,這個境界的關鍵詞很多,但是我們也許能夠想到幾個,比如:自信、驕傲、尊嚴、同情、瀟灑、樂觀……因此,他們用詩歌裝點了一個時代,也用詩歌記錄了一個時代,其實也是用詩歌創造了一個時代。更是用詩歌挽救了被南朝的輕佻和陰暗毒化了的唐代人,於是也挽救了我們。

關於四傑,唐代的爭論遠比後代要多得多,甚至連李商隱都覺得,四傑不過是詩歌的對仗使用得比較好罷了。但是,杜甫卻在著名的《戲為六絕句》裡說:

王楊盧駱當時體,

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

不廢江河萬古流。

王國維說,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作詩如此,做人,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