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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詩歌一個男兒身楊炯

詩歌的發展像一條長河,上游的每一顆水滴對下游都或多或少地起著作用。唐詩的產生,與齊梁詩歌的影響也是分不開的,這種影響,既有積極的一面,也有消極的一面。

南朝齊武帝永明年間(484—493年)形成了一種詩體,進而成為一種詩風,這種詩風注重聲律,平仄協調,音韻鏗鏘,對仗工整,是中國詩歌史上格律詩的開端,也成為唐朝格律詩的先聲。而說到齊梁詩歌,又不得不提到另外一種詩歌體裁:宮體詩。宮體詩以流行於梁朝太子蕭綱的東宮而得名,其特點是「傷於浮艷」,(《梁書·簡文帝本紀》)其內容和文風,頗有點現在的下半身寫作的味道。它以描寫宮廷生活為基本內容,「清辭巧制,止乎衽席之間;雕琢蔓藻,思極閨闈之內」。(《隋書·經籍志》)寫來寫去關鍵詞只有一個:女人。經常是從美人頭上的髮簪一直吟詠到美人的鞋底方才罷休。如簡文帝的《詠內人晝眠》《詠舞》《獨處怨》等詩歌莫不如此,以至於後面的《詠孌童》,描寫達官貴人玩同性戀的樂趣,就更讓人噁心了。上有好之,下必從之,由於太子殿下以及一幫文士的提倡,宮體詩就成為影響一百多年的詩歌主流。《隋書·李諤傳》說當時的詩「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雲之狀」,可以說已經病入膏肓。

初唐四傑都是英姿逸發的少年天才,王勃十四歲入朝為官,而楊炯更是九歲就被舉為神童,上元三年(676年)應制舉(見上章注)及第,被授予校書郎官職。也許是由於年少得志,楊炯為人也恃才傲物,他曾經諷刺當時的朝臣為「麒麟楦」,有人問他原因,他說你看玩雜耍的藝人,把畫著麒麟樣子的布蒙在驢身上,翩翩起舞,待到結束,把布拿下來,驢子還是驢子,並沒有變成麒麟。由於他出言無忌,得罪了許多人,於是被找了個借口,貶到梓州當司法參軍。

楊炯在詩歌上的性格和他在官場上的性格一樣,也是鋒芒畢露,絕不妥協,當聽說四傑的排名自己在第二的時候,他說:「吾愧在盧(照鄰)前,恥居王(勃)後。」宰相張說曾經說,楊炯文思如泉湧,比盧照鄰強,也不亞於王勃。更重要的是,楊炯對當時流行的齊梁詩風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自覺擔負起了改革文風的重任,王勃去世之後,楊炯在為他作的《王勃集序》中說,龍朔年間以來的詩歌,只會從小處入手,雕章琢句,……毫無風骨可言,更無剛健氣象,希望能改革這種弊端,以光大詩歌的事業。(「嘗以龍朔初載,文場變體,爭構纖微,競為雕琢……骨氣都盡,剛健不聞。思革其蔽,用光志業。」)

於是,楊炯在詩人們還沉迷於石榴裙下的時候,從樓台亭閣走出來,走向了高山,走進了大漠,走進了更廣闊的天地,更廣闊的人生,用自己的詩歌,為後人殺出了一條血路,這條血路,指向秦時的明月漢時的關隘,指向不可攀登的蜀道,指向雄渾的大海,指向真正屬於唐詩的境界。

從 軍 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躍馬疆場,建功立業,似乎是男兒心中永遠不會磨滅的夢想,中唐的李賀曾不無感慨地長歎:「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此詩一洗齊梁詩歌的脂粉氣,於初唐詩歌的綺靡中橫空出世,塑造了一個投筆從戎、出征邊塞的書生形象。戰火燒到國都附近,書生毅然廢書從軍,一個「自」字,表現的是男人的血性,壯士的豪邁,這與鶯鶯燕燕春春的宮體詩人,自不可同日而語。頷聯寫將軍領兵出征,直搗敵人巢穴;頸聯避免直接描寫戰場,而是從畫面(凋旗畫)和聲音(雜鼓聲)兩個細節下手,描寫了戰事的激烈,也表現了戰士們的勇猛;而末尾的結句「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更是出語不凡,斬釘截鐵,鏗鏘有力。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刪稿》中說:

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

王國維認為,氣質、神韻,乃至於技巧、細節,其實都是派生的,只有境界才是根本,作詩是如此,人生也是如此。人生最怕的就是境界狹窄,氣象狹窄,居於井底往往還自得其樂,尋章摘句,如同莊子筆下的鵪鶉麻雀,滿足於在樹叢中飛翔(槍榆枋而後止),卻還嘲笑高飛的大鵬,認為後者是沒事找事,自討苦吃。莊子感慨地說:「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這裡的知與年,其實也就有境界的含義在裡面。而擁有大境界者,才能水擊三千里,扶搖直上九萬里,走出凡庸和狹小,走入寬廣和宏大。

楊炯和其他三傑,用自己的主張和詩歌為唐詩打開了境界的大門,使唐詩終於走出了賈寶玉脂香粉濃的大觀園,走入了盛唐氣象,於是,經過宮體詩的波折之後,楊炯用自己的詩歌重新還給了唐詩一個男兒身,也還給唐代三百年詩人一個男兒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