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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金

生於鐘鳴鼎食、鶯簇燕圍的帝王世家的李煜和生於「緇塵京國,烏衣門第」的納蘭性德,都是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同樣自小便濡染了世間的種種驕奢浮華,溫飽對他們來說根本不是問題。

這便是二人的「金」。金給他們帶來的是高高在上的地位、富貴的生活以及種種特權。他們擁有的是高於尋常百姓幾百倍、幾千倍、幾萬倍,甚至無法想像的豐富物質條件。

從他們的詩詞中也可以看到「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車如流水馬如龍」之類的對奢華生活描述。

金生水

由「金」而生的是「水」,那麼水便是在這種生活的基礎上所產生的性格、才學,他二人也因此擁有如水的性情和才學。

他們自小受到最好的教育,博覽群書,彈琴弄曲,可以風花雪月,什麼都不管躲進小樓中潛心地研究學問。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琴棋書畫、寫詩弄詞的,雖然有天資,但是後天的物質基礎無疑是滋養這天資的溫床。

試想他們如果生在貧苦百姓家裡,會是什麼樣子呢?食不果腹,衣不遮體,每天只想著怎樣活命,連書籍和筆墨紙硯都買不起又談何詩詞?

也正是這種無後顧之憂的物質生活讓他們可以去雅致的生活,可以在美酒音樂中領略生活的美好。自出生到成年他們接觸到的都是美麗的東西,沒有破敗、沒有污垢、沒有粗陋、沒有骯髒、沒有……

成長過程中沒有過多地接觸到人世間的黑暗面。「閱世愈淺而性情愈真」,所以,他們同樣擁有如水般單純、真摯、唯美的性格特點。

「真」與「純」可以說是一切文學作品擁有生命力和感染力的保證。

納蘭詞、李煜詞都具備「真」與「純」的特點。納蘭性德與李煜的詞都是有感而發,發自本真的內心,沒有絲毫的無病呻吟和恭維奉承,因為他們不需要討好誰。沒有顧慮地運筆,如行雲流水毫不沾滯,任由真摯、純潔、充沛的情感在筆端自然傾瀉。詞句完全不加雕飾,信筆揮灑中流露自然之美,天籟之音,自然鳴之。

寫真意、抒真情毫不造作,他們以真情實感作詞,所以才會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於富貴時能作富貴語,愁苦時能作愁苦語,無一字不真,無一字不俊。」可以說真摯的內心和情感貫穿於二人一生的詞作中。

李煜前期主要寫男女情事、宮廷宴樂,感情率真而不失其赤子之心,如「金雀釵,紅粉面,花裡暫時相見」、「花明月黯籠輕霧,今霄好向郎邊去」、「笙簫吹向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歸時休發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月夜」……

而李煜後期的哀痛之音,更是發自肺腑,字字血淚,萬千哀怨如「一江春水向東流」般汪洋恣肆,長流不斷,如「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般撩人心懷,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的絕望。

無論是追憶故國,還是感歎人生無常,李煜的詞都散發著來自內心的深厚情感,字字動人心魄。

納蘭性德也常有口語、俗語入詞,如「明月多情應笑我,笑我如今,辜負春心,獨自閒行獨自吟」,「秋淡淡,月彎彎,無人起向月中看」,「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等等。

李煜和納蘭性德能夠把自己內心的感受直接地注入讀者心田,暢通無阻,跟他們用語平白清淺,通俗易懂也有直接關係。

他們能用我們極為熟悉的語言去表達人們尋常說不出或者不知怎樣說出的詞句,讀過後不禁驚歎:呀,我的心情就是這樣子啊!繼而心有慼慼焉。

語言雖然通俗但絲毫不顯庸俗,反而空靈剔透得清澈澄明。如清風明月、潺潺溪流,如麗日下的茉莉花,如蔚藍天空飄過的白雲,如出水芙蓉猶帶露痕之清新怡然。

另外,納蘭的詞和後主的詞一樣帶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高貴,不食人間煙火的純靈氣質,纖塵不染,獨具一種無需鉛華卻更顯天然風韻的美。

相似的身世背景和性格特質使二人的詞作中不自覺傾注了至真至純的情感(筆下至善至美的詞句不正是他們清澈心靈的寫照嗎),從而產生了強烈的感染力,使我們讀來如一泓清泉潺潺流過,清冽透底,忍不住以手觸之,卻發現那惆悵竟是如此冰涼刺骨。

金克木

也許真的是「古來才命兩相妨」,這豪華富貴的生活成就了二人,同時也桎梏了二人的理想和志向。

身為南唐後主的李煜不得已身為君王,經歷了愛妻早逝,國破家亡被俘,離開故土北上淪為階下囚,在愁苦中常常回憶起往日的風光無限、至高無上和那夢裡常常回到的江南錦繡之地,過著「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的悲慘生活。

李煜的一生正如袁枚所說:「做個詞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他把感情看得太重了,注定了他只能是一個詩人。

他的性格注定不可能成為一個優秀的一國之主,嚮往漁夫般瀟灑的生活,然而又不得不去做君王,天才詩人去做一國之君是多麼不搭調。如果他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也許就沒有這敗國之恨了,如李白般只做個風流詩人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納蘭性德生於滿清貴族世家,父親是權傾朝野的宰相,自己又是深得康熙皇帝寵愛的御前侍衛,雖與李後主身世相比差一點,但他的事業也算是一帆風順。

他的生活本應該是很舒適優越的,然而自古「伴君如伴虎」,必須整天小心翼翼地不得自由。雖身居高堂之上,但政壇上爾虞我詐,與青梅竹馬的戀人被迫分別,愛妻的仙逝,好友顧貞觀等真正的人才被排擠埋沒,自己的理想也因種種桎梏不能實現。

與李煜相比,納蘭性德短暫的一生沒有經歷過重大的變故,但是納蘭性德卻有著不羈的個性,現實的一切都讓納蘭性德感到窒息。

他蔑視功名,卻不得不領了「康熙侍衛」這個肥缺恪盡職守。納蘭性德也正如他的好友顧貞觀所說:「所欲建之業,百無一副;所欲遂之願,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

他的顯赫家世,他的高官父親,所遵循的禮教纏住了他的手腳。他的理想被捆在一個御前侍衛的職位上逐漸枯萎。

於是他將自己沉溺在友情與愛情之中,仔細體味其間的歡樂與悲傷,尋找解脫之途。他的痛苦已不再僅僅是他個人的落寞與苦悶,更包括對好友們如顧貞觀之類落魄才子的同情與悲憫。

他們二人眼中的世界是一個悲劇的世界,他的人生觀是一種悲劇的人生觀。

這「金」字的出身、政治的無情、現實生活的殘酷,像繩索一樣捆住了納蘭性德與李煜的理想和情感,因而他們無論是寫悼亡詞,還是寫風花雪月都滲出一種哀婉淒清的離愁別緒,令人讀來悲思欲絕。

耳濡目染世間的種種驕奢浮華,歷經世間眾多美麗的事物,精神上反而愈發空虛。本應是外人眼裡羨慕的風光得意,對他們來說卻並不快樂。

不過他二人的愁也絕非「為賦新詞強說愁」。面對充滿悲劇的人生,我們完全可以在他們的詞中感受到兩人敏感纖弱、淒婉欲絕的痛苦靈魂,有一絲的造作便不會寫出這類好詞。

所以,李煜、納蘭性德富貴豪華的生活一方面成就了他們,而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這悲情不斷的根源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