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左手李煜,右手納蘭:李煜和納蘭容若詞情歲月寫真 > 金縷曲·共君此夜須沉醉 >

金縷曲·共君此夜須沉醉

婚後第二年,皇子保成被立為太子,「成」字成了避諱,於是,納蘭依照《中庸》中「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將自己的原名納蘭成德改名為納蘭性德。

翌年,太子改名胤礽。而納蘭考中了二甲第七名進士,在《進士題名錄》上寫著成德,才終於改回了成德的名字。

有了功名,卻沒有立即被委以重任,不過這對納蘭性德來說,卻是件最高興的事。因為,他有了盧氏。

此時,納蘭性德在文學界已經小有成就,十九歲開始用滿腹的才學編撰了《淥水亭雜識》、《通志堂經解》,並以其卓越的詩才大獲稱譽,結識了眾多文人。

在同一年,納蘭性德初識了顧貞觀。當時走投無路的顧貞觀在無限憤恨悵然中結識了納蘭容若。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眼前這位玉樹臨風的年輕公子卻改變了他的人生,成為他一生中唯一的知音人。

康熙十五年,顧貞觀四十歲,納蘭性德二十二歲,納蘭性德為相國長子,而顧貞觀為一介寒儒,但身份有著天壤之別的兩個人卻留下了千古知音的佳話。

納蘭性德可以說是貴族中的另類。出身顯貴、才氣縱橫,卻早早厭倦廟堂生涯,竟然卻欽慕李白「散發弄清舟」的離世境界。面對終日歌舞昇平的京都,偏生出「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孤獨之感。

一次偶然的機會,納蘭性德讀到顧貞觀兩闋《金縷曲》,不禁甚為同情,熱血沸騰。

(一)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捉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團欒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二)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恭竊,只看杜陵窮瘦,曾不減夜郎孱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顧貞觀工詩文,詞名尤著,是東林黨人領袖顧憲成的四世孫。與陳維嵩、朱彝尊並稱明末清初「詞家三絕」。這兩闋詞是他寫給好友吳兆騫的。

吳兆騫,江蘇吳江人,從小就很聰明,也因此頗為狂放驕傲。也合該他倒霉,眼高於頂、才高八斗的吳兆騫在順治十四年毫無懸念地中了鄉試,不料卻發生了震驚朝野的「南闈科場案」。

這場文人之災的結果是主考官被處死,一大批考生均受到不同程度的牽連。皇帝命考中的舉人們複試一次。原本吳兆騫的學問和才氣都很好,本來不成問題,但大概因為複試時氣氛十分緊張,心理上大受影響,竟然不能把文章寫完,結果被發配到極寒之地寧古塔。

人言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吳兆騫因平日狂放羈,樹敵無數,這次事件正好為仇家所利用,使得他含冤下獄。顧貞觀憐憫好友無故蒙冤,曾經許諾一定要救出吳兆騫,立下了「必歸季子」的誓言。

顧貞觀與吳兆騫素來感情甚好。目輕一切的吳兆騫獨與顧貞觀情投意合不是沒有道理的,而後來發生的顧貞觀營救他的事情,也驗證了他交朋友的眼光很是不錯的。

然而,現實是那麼的殘酷無情。顧貞觀再有名氣也不過一介布衣,面對滿清錯綜複雜的朝堂,也只有在門外悲歎。日復一日,在營救毫無進展的情況下,顧貞觀悲憤交加,淒然寫下兩闋留傳千古的《金縷曲》。

這本是文人的牢騷激憤之言,沒料到這一番真情陳詞卻深深打動了納蘭性德這位貴人。

深諳官場黑暗、爾虞我詐、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納蘭性德被顧貞觀對吳兆騫那純粹的情意感動得熱淚盈眶。只覺得顧貞觀似乎在他乾涸的孤寂心靈上,捧出了一輪暖陽,淌出了一掬清泉。

於是在激情澎湃中寫下一闋《金縷曲·贈梁汾》:

金縷曲·贈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這梁汾,就是顧貞觀。

納蘭把這首詞寫得聲情並茂,真摯感人。全篇洋溢著君子之德,朋友之誼,情真意切,讀來感動唏噓。

最喜歡這句「德也狂生耳」,狂放不羈之態中帶著那麼些男兒豪氣。一個「也」字便拉近了彼此,消除了二人因為地位懸殊而產生的距離。我跟你一樣啊,也是狂生一個,只不過偶然地落到了這「緇塵京國,烏衣門第」而已。

「君不見,月如水」是全篇唯一的景語。那看那天上明月皎潔,如水般清澈,不正是我們純潔友誼的見證嗎?

全詞字裡行間赫然是青衫磊落、英雄俠骨的豪邁狂放,對自己身世竟是「冷笑置之」、「何足問」,而與知己結交,不管富貴草莽,重承諾,輕生死。很有一種以書為劍,義薄雲天的俠客味道。

此詞一出,納蘭性德詞名大著。這首詞沒有任何華麗虛偽的詞藻,卻讓人讀來五內沸騰,神搖魄蕩。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

縱觀納蘭的詞作,大多屬於婉約一類。然讀此《金縷曲》,竟令人耳目一新。原來,納蘭性德不僅是個多愁多病的多情人,也是一個熱血沸騰的錚錚男兒。

可以看出,納蘭性德本性是狂放不羈的,因為家庭禮教的桎梏才一直小心隱藏著。而這狂放終於在讀完顧貞觀的詞,瞭解他的為人之後,像乾柴突然遇到火星般熱烈地燃燒起來。

顧貞觀是在四十歲時,才認識納蘭性德的,他說:「歲丙午,容若二十有二,乃一見即恨識余之晚。」那時,顧貞觀與納蘭性德兩人相見恨晚,成為忘年之交。

此後,納蘭性德決定幫助顧貞觀救出吳兆騫。去求助高居相位的父親納蘭明珠,並承諾顧貞觀:五年內定當絕塞生還吳季子。

宮中有人好辦事。在納蘭父子不遺餘力的傾情幫助下,康熙二十年七月,吳兆騫終於回到了闊別二十三載的京城。當日狂放不羈、目中無人的少年郎,如今已是兩鬢蕭索、滿目滄桑的中年人,這場劫難終究磨去了他全部的鋒芒。

當吳兆騫帶著無限感激到納蘭相府拜謝贖歸之恩的時候。他在納蘭居室的牆壁上看到一行字——「顧梁汾為吳漢槎屈膝處」,不禁感慨萬千,淚水脫眶而出。

納蘭性德眼看著「執手相看淚眼」的兩位「癡」人,心中湧起無限感慨,世間最真摯的友情也不過如此而已吧!

顧貞觀是何等狂傲之人,平生不向人低半個頭的性子,卻為了救他四處求人,甚至去忍受權貴的故意刁難。此事當時的士子莫不知曉,因此有人將顧貞觀的那兩闋《金縷曲》稱為「贖命詞」。還有人還寫詩感歎:「金蘭倘使無良友,關塞終當老健兒。」為吳兆騫有顧貞觀這樣的朋友而深為慶幸和欽佩。

納蘭性德更以他自己的熱腸和一諾千金的信義,贏得了顧貞觀這個肝膽相照的朋友。

納蘭性德一生所交,多為漢族布衣文人,如朱彝尊、陳維崧、顧貞觀、姜宸英、嚴繩孫等。而其中納蘭性德與顧貞觀二人交契最深,互相視為知音。

納蘭性德與顧貞觀能夠相見恨晚、成為忘年知音,不僅僅是因為這次營救吳兆騫的事。還有一個很重要、也是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們對現實有共同的認識,有共同的人生觀,並且都是極其重情重義之人。

他們不僅相互傾慕,認可彼此的才華和品格,性格上出奇和諧。對詩文的見解和創作上也十分契合,對待詞的態度上更是難得的一致。

納蘭性德曾經獨自站在高處,只覺寒風刺骨冰冷,卻在孤獨寂寞中迎來了一位「鐵桿」盟友。在他們的心中,早已拋開世俗的枷鎖,漠視著世態炎涼。

他們的「性情說」是清初詞壇上的重要文學主張。更甚者,連作品風格也相似,一樣純真清新,容若的《飲水詞》和顧貞觀的《彈指詞》被視為當時的詞壇雙璧,名揚海內外。

在納蘭性德有生之年,他以生命的高尚和純粹印證了與顧貞觀的知音深情。而顧貞觀也同樣珍惜和真誠對待與納蘭性德這份難得的友情,成為他生平第一知音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