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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

北宋王銍《默記》記載,太平興國三年(978)的某一天,宋太宗派李煜的舊臣徐鉉去見李煜。其實他真正的用意就是藉機除掉李煜,好堂而皇之地霸佔小周後。

李煜一見舊臣徐鉉,悲從中來,抱著徐鉉大哭不止。隨後,李煜忽然長歎一聲,脫口而出說道:「真後悔當日殺了忠臣潘佑、李平。」他的意思是如果當初能聽從潘佑、李平的勸諫,治理好國家朝政,也不至於落到今天做俘虜的淒慘境地。

然而天真的李煜不假思索地說出這些話,結果自然引起宋太宗的猜疑,從而招來了殺身之禍。

徐鉉見過後主之後,太宗召來徐鉉問和後主見面後所言何事,徐鉉具以實相告,太宗聽罷更加忌恨,並在此時就起了殺機。

這天,又逢七夕,正是李煜四十一歲生日。這天的李煜有了難得的好心情,興致大發,請了在汴京的諸多故人好友來為自己慶祝。

見到故人,念及舊事,對比今昔,滿腔幽恨的李煜忍不住提起筆寫道: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闋《虞美人》一揮而就,李煜寫罷便命昔日的宮廷歌伎彈奏演唱出來,音韻淒楚,動人心肺,聲聞於外。席間諸友人,無不黯然落淚。

裡面的曠世名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可謂寫盡世間憂愁。

以水喻愁的名句古來有之。劉禹錫的《竹枝詞》便有「水流無限似儂愁」;秦觀的《江城子·西城楊柳弄春柔》中有「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只李煜自己就有「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之句,但都沒有「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來得洶湧,來得動人心魄,想那一江春水源源不斷,奔流不息。把它比作憂愁,那憂愁便澎湃而來,無有窮盡。這該是多大的愁!

此時的李煜恐怕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往事已經不堪回首,而世間的春花秋月依然競相開敗、盈虧圓缺。一看到春花秋月,就有無數往事湧上心頭。想到在南唐時,欣賞春花秋月的美好浪漫的日子,不由得觸動心中傷懷。小樓上昨天夜裡又刮來了春風,在這皓月當空的夜晚,怎承受得了回憶故國的傷痛。

精雕細刻的欄杆、玉石砌成的台階應該還在吧,只是它們所懷念的人已衰老。若要問我心中有多少哀愁,就像這不盡的滔滔春水滾滾東流。

全詞以問起,以答結。由問天、問人而到自問:春花秋月啊,何時才能不讓我看到它們就回憶起往事?那故國的雕欄玉砌應該還在,還是原來的樣子嗎?不對,主人早已不在了,現在應該是荒涼一片了。這滿腔的愁啊,到底怎麼才能形容?看見這一江春水了沒有?就像它一般漲溢恣肆,奔放傾瀉,不捨晝夜源源不斷。

雖然,李煜的故國之思、離別之愁並不值得同情,他所眷念的往事依然離不開「春花秋月」、「雕欄玉砌」的帝王生活,他所有詞裡竟沒有一句是哀痛天下黎民的。

但是這闋詞,通過淒楚、激越的音調唱出來,和著曲折迴旋、行雲流水的曲子,形成沁人心脾的美感效應。「沛然莫之能御」的愁思貫穿始終,惹得眾人潸然淚下,為之同情惋惜。

無可非議的是這首膾炙人口的名作,在藝術上確有獨到之處。

然而,一語成讖。面對美好的「春花秋月」,李煜卻問它何時能了。既然對世間沒有了留戀,老天也就遂了他的願。

當《虞美人》傳到宋太宗耳中,太宗大怒,拍案而起,頓時生了殺心。於是宋太宗派一無所知的弟弟趙廷美給李煜送去了含有牽機劇毒的毒酒。李煜敏感地感覺到這杯酒將會是自己這一生的終點,但他無法拒絕。或許他也不想拒絕吧,這愁苦的人世啊,早已無可留戀了。於是他猝然一笑,一飲而盡。李煜飲罷頓時劇痛不已,身體抽搐,最後身體彎成一個弓形,在極度痛苦中結束了生命。

就在七夕這天,一代風流詞帝以悲慘的方式離開了人世。生在七夕又在七夕魂歸天國,這難道是上天有意的安排嗎?

李煜就這樣痛苦地死在了小周後的懷裡,享年四十一歲。小周後傷心欲絕,對世間再無牽掛留戀,不久便了無牽掛地自盡,追隨李煜而去。

小周後與李煜得以合葬,兩人終於擺脫了屈辱,結束了人間的恩怨,化作彩蝶比翼雙飛。

李煜用他的筆融血凝淚,為我們留下了一封感人至深的「血淚遺書」。

作為一國之君的李煜,他懦弱無能、不思進取、不識人才、貪戀享受、不解民間疾苦等等,毫無疑問是失敗的。我們可以這樣評價李煜的一生:「可憐生在帝王家。」

然而李煜的詩詞情真意切,淒婉動人,讓人愛不釋手,稱其為婉約派的「愁宗」,評價甚高,為後人同情和眷愛,而忽略了他的可恨之處。因此,又可以說:作為一個詞人的李煜是個真正的成功者。

所以,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正是他的失敗造就了他在詩詞上的成就,成就了這闋千古以來傳誦不衰的著名詩篇——《虞美人》,成就了他「詞帝」的地位。正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語始工」。

他詞中流露不加掩飾的故國之思,又無所顧忌地請來故友、故伎彈詞唱曲地慶祝生日。人聲、樂聲穿牆而出,聲聞於外。傳說這是促使宋太宗下令毒死李煜的原因之一。

其實在我看來,這首《虞美人》只不過是個導火線而已,真正的原因便是宋太祖趙匡胤的那句肺腑之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乎?」可以說宋太宗其實早有除掉李煜之意,一半猶豫,一半在尋找借口。

其實宋太宗一直顧忌李煜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李煜是前朝的君王,儘管已經投降,但身邊自有一些擁護他的人。自古以來,能夠傳播思想的文字對政治來說一直都是敏感的東西。更何況李煜詞寫得極好,流傳甚廣,得到眾人的追捧,有一定的影響力和號召力。宋太宗更加不放心了,覺得留在身邊始終是個隱患。

正好趕上七夕這天李煜大擺筵席,又是歌舞又是詞曲的折騰。懷念故國,又惹來眾人同情,於是宋太宗的怒氣終於一觸即發了。

話說三國時期的司馬昭也有過同樣的顧慮。

時魏軍入川,蜀後主劉禪投降,被送到洛陽。司馬昭封他為安樂公,賜了住宅,月給用度,僮婢百人。劉禪倒也過得悠哉。

有一天,司馬昭設宴款待劉禪,並以歌舞助興。特意安排了蜀地樂曲,宴中蜀舊臣們一聽詞曲紛紛湧起國破家亡的傷懷之情,個個淚流滿面,惟獨劉禪依然嬉笑自若。

司馬昭見狀,便問劉禪:「你想念蜀國嗎?」劉禪沒心沒肺地答道:「這個地方很快樂啊,我不想念蜀國。」

舊臣郤正聞聽此言,連忙找個機會悄悄對劉禪說道:「陛下,若司馬昭再問您,您就回答:『先人墳墓,遠在蜀地,我沒有一天不想念啊!』然後裝作悲傷地閉起眼睛。這樣,也許就能把你送回蜀國去了。」

劉禪聽後,牢記在心。酒至半酣,司馬昭果然再次發問,劉禪趕忙把郤正教他的話說了一遍,只是欲哭無淚。

司馬昭聽了覺得很奇怪,問道:「此話的口氣怎麼像是郤正的?」劉禪驚訝地回道:「您怎麼知道的?正如您所說的啊。」

眾人皆大笑。司馬昭見劉禪如此沒心沒肺,毫無野心,從此再也不懷疑忌憚他。劉禪就這樣在洛陽安樂地度過了餘生,留下了「樂不思蜀」典故。

且不去說劉禪的昏庸無能,往另一層面上說,他用他的方式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明知道自己沒有治國的才能和魄力,便放棄掙扎、抱怨、野心,就這樣安於現狀、樂天知足的生活,未嘗不是一種生存智慧。

大膽的假設:如果李煜聰明點,即使做不到吳王勾踐的「臥薪嘗膽」重奪王位,也可以學蜀國劉禪般沒心沒肺的「樂不思蜀」,那樣也許能活得長久點。

然而趙光義不是司馬昭,李煜不是劉禪,歷史終究是「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般地向前推進、演繹著。

孤冷淒清的南唐後主遠離故土,淒慘地死在北國之地,結束了他第四十二個七夕。文學歷史長河中的一片最大的浪花幽幽地匯入江水中,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