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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別時容易見時難

李煜被囚禁在趙氏兄弟身邊,不僅生活上條件艱苦,同時生命也得不到保障。趙宋皇帝隨時可以拿走他的性命。雖然李煜這位昔日皇帝已經毫無威脅,並不能再左右什麼。但他畢竟曾是一國之主,不能不防。

在汴京的李煜和小周後時不時受到來自趙家兄弟的屈辱,然而身為階下囚也只能默默忍受。一首《浪淘沙》把這種囚徒生活的苦痛完完整整地表現了出來: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身在異國,不得自由,江山已逝,故人不得見……禁在汴京的李煜的生活轉了個180度的彎,投降前後的境況真可謂天壤之別!

全詞由寒夜被凍醒和醒後憑欄感歎這兩個片斷組成。

雨如同上天流下的眼淚,總是帶給人一種淒涼、淒慘,以及傷心難過的氛圍。簾外潺潺的雨聲帶出了李煜來自心底的哭泣。

雨帶來的寒涼使他從夢中醒來。「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那涼又豈止是身外之涼,更多的寒意應該來自心底,這寒意讓他夜不能寐。

李煜在現實生活中,時時都處在高度的壓抑、禁錮、恐懼、屈辱、悲傷的狀態,整天在屈辱和悲傷、自責中煎熬,沒有絲毫歡樂與寬慰。只有在夢裡才能暫時忘掉自己是囚「客」的身份,忘掉一切的煩惱,暫時得到片刻的平靜。

從李煜降後的眾多詞中可以看出當時的他經常失眠,經常半夜起來獨自對月抒發愁苦的心境。偶爾睡得好的時候也會被心底深深的自責攪醒。醒來更加責備自己:江山都被自己弄丟了,還有什麼資格在這裡睡得這樣香甜?

睡眠中尚且自責,更何況醒著的時候。

因此「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在我讀來總有深深的自責和自我懲罰之意。

夢中貪歡,反襯出現實中的極端無奈和痛苦。

就不要憑欄而望了吧,那樣心裡只會更加痛苦。無限美好的江山都生生被人奪去,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地在他鄉被囚禁著。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沒有了當年游上苑時「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喧嘩熱鬧,也沒有了「花月正春風」的良辰美景,再也看不到無限美好的故國江山,這時候憑欄而望只會越發傷感,更添孤獨而已。

一個「莫」字,用得堅決,用得傷心。

李煜並沒有花費筆墨正面來寫他在軟禁中的屈辱辛酸,以及生活上的困頓,也沒有像其他的詞一樣著眼於過去某個自由奢華享樂生活的片段,而是把眼光放大到了江山之上——「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別時容易見時難」淡淡的話語中其實蘊含了幸酸的人生感歎,意境幽遠,故而成為經典名句。當他一腳離開南唐時,怎麼也沒想到重新回去恐怕在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

這句話相比李商隱的「相見時難別亦難」之句,所表達的心境要複雜很多。

正值暮春時節,花謝花飛飛滿天,當落在水面上的殘花,隨著流水而去的時候,它沒有想到會再也回不到那枝頭去了吧。李煜由己之悲推衍至花之悲,由己之無奈推衍至花的無奈。不禁慨歎——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景色同心境達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春的消逝,花的凋零,水之東逝,時光的流轉都是無法回頭的。就這一點來說,天上和人間無不相似。

「流水落花春去也」與上片「春意闌珊」相呼應,一個「去」字包含了多少留戀、惋惜、哀痛、滄桑,甚至絕望啊。

李煜的「天上人間」句,讓人頗感迷離恍惚,費琢磨。古往今來更是眾說紛紜。有說這是指距離之感,有說是感歎昔日人上君的地位和今日階下囚的遭遇就像一個天上、一個人間般相去甚遠。

而我的理解卻是一種辭別世間之意。結合「流水落花春去也」來玩味,他似乎在說:「吾同流水春花一起去也,吾去也。別了,這帶給我歡樂與憂愁的人間天上。過去的時光再好,花兒再美,人間再好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永別了!」這是他從肺腑裡迸發出的最沉痛的道別!

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引《西清詩話》云:「南唐李後主歸朝後,每懷江國,且念嬪妾散落,鬱鬱不自聊,嘗作長短句云:『簾外雨潺潺』云云,含思淒婉,未幾下世。」

由此可知,這闋詞作於他死前不久,便更加驗證了我的想法。

他在這首詞裡,把對往昔的生活和南唐無限的江山之懷戀抒發在對春意衰殘的痛惜聲中。春本應是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然而此時李煜眼裡的春卻是有著衰敗與死亡的味道。他是否同時也在暗喻自己已經來日無多,不久於人世了呢?

至此我們已經逐漸、一再地從他的詞裡讀到了絕望的味道。敏感的李煜恐怕早就從種種跡象中嗅出他的生命不會太長久了,不然為何寫出這麼多絕望至極,讓人心酸的句子呢?

李煜以白描的手法描寫夢醒後的淒涼情景要勝過千言萬語的呼喊和哀訴,我們彷彿聽到了他的呼喊與哀訴,活生生地寫出了這個亡國皇帝的痛苦的靈魂。

這首詞表達的情感真可謂「句句沉痛,字字淚珠,以歌當哭,千古哀音」。詞的格調悲壯,意境深遠,早已突破了花間詞派的風格。

我們從它那低沉悲愴的基調中可以體味到:這原本就是一支婉轉淒苦的哀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