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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南·心事莫將和淚說

郭麟在《南唐雜詠》中說李煜「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可是命運就是這樣安排的。

其實縱觀李煜一生,少了哪一段的經歷,李煜都不會有後來文學上的成就。沒有曾經的帝位至尊,沒有亡國被俘的切身感受,他是絕不可能寫出那些千古流傳、淒婉動人的詞句的。

因為只有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才最撼動人心。所以我們在李煜詞中感受到的恨與愁都是那麼真切。後主在亡國之後的詞風再也找不到當初那種纏綿悱惻、溫情脈脈,取而代之的是滿腹的悲怨及對故國的眷戀,如這兩闋《望江南》:

(一)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二)

多少淚,斷臉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回憶與現實交替,繁華與淒涼對比,讀罷令人傷心不已。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開篇即是「恨」,然而一切的恨,都來自昨夜夢中之事。

「車如流水馬如龍」,夢中又回到了舊時:繁花似錦,鳳輿鸞駕,華蓋相連,車馬前後連綿數里,好一派熱鬧繁華的景象啊。

「花月正春風」,這句在我看來既指春風和暖、花好月圓,又有李煜正在享受眾人擁護崇敬、春風得意之中的意思。

然而如此花好月圓、春風得意的時候,夢卻醒了。

一個「正」字,不僅道出夢中的李煜正值高興得意的時候,也說明夢就在此時戛然而止。全詞至此也戛然而止,剩下的我們自己也可以想像。

夢中那麼尊貴美好,突然醒來面對現實的殘酷,惆悵痛苦便洶湧襲來。另一層面上可以推斷出他平時受到的歧視侮辱和痛苦有多麼深了,以至於在夢裡又回到了往昔。

夢境越是美好繁華,醒後的悲哀就會越濃重。對後主來說,對前塵舊夢的眷念越深,亡國被俘後的淒涼感也就會越強。當夢醒,知道這一切都已遠去時,只有越發明顯的痛苦。

這「恨」能不多嗎?

想起溫庭筠的「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同樣是恨,恨卻不同。後主的恨在故國已亡,寵姬被奪。他在現實中找不到絲毫的慰藉,只能在魂夢中追尋那如煙的前塵往事。

想著那時是多麼的風光無限呀,春花正好,月色正濃。而後主卻恨極了這一切,往事不堪回首,更加神傷。

「多少恨」只三個字,來得乾脆利落,扣人心弦。

回看開篇,原來句中最核心之意是這個「恨」字,失意的恨竟隱藏於一片繁華與得意之中。

「多少淚,斷臉復橫頤」,常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然而現在的李煜卻是眼淚縱橫,流滿臉頰。

此句與前首起句看似形式相同,然而結構大有不同。

前首是恨由夢生,敘述了恨意的來源。而「多少淚,斷臉復橫頤」則完全從一面來刻畫和描寫他無盡的淚水縱橫在臉頰的樣子。

朝朝夕夕只能以淚洗面,這讓我想起了岳飛《小重山》中的句子來「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後主找不到能傾聽他心聲之人,那份孤寂,那份淒涼,生不如死了。

李煜極度傷心無處排遣,惟有日日以淚洗面。這淚是從心裡流出來的,心痛以至於淚流。這種心痛已經很深,已經很脆弱,經不起外界的觸動。一經觸動恐怕就要瀕臨崩潰了,於是「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

滿腔的心事無處訴說,怕提舊事,怕聽蕭樂、風蕭聲,如怨如訴,在流淚傷情之時還是不要吹的好,這樣只能令心中的悲痛愈發加重。流淚的時候就不要再說那些傷心事了,那只會更惹傷心。

「腸斷更無疑」那無疑是肝腸寸斷的痛苦!斷腸之語,寥寥幾句,卻是滴盡了清苦之淚。

「深哀淺貌,短語長情」,他心中的悲哀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了,真傷心垂絕之音也。「斷腸」一句直截了當地將悲痛推到了終極之處。

劉永濟在《唐五代兩宋詞簡析》提到:「昔人謂後主亡國後之詞,乃以血寫成者,言其語語真切,出自肺腑之言也。」說得極為貼切。李煜之詞正是血淚寫成。

還有兩首《望江南》,寫得也極為出色,借夢中的江南美景來回憶往昔,襯托出現實中的無奈與哀傷。

(一)

閒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淥,滿城飛絮輥輕塵,忙殺看花人。

(二)

閒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這兩闋詞像兩幅清疏淡雅、意境悠遠的山水國畫。

「千里江山」的南國風光:春則生機勃勃,落英繽紛,滿城飛絮江水綠,車船交錯忙殺看花人;秋則江山寥廓,四野蕭條,滿湖蘆花寒山遠,蘆花深處孤舟停泊,月明樓中笛聲悠揚。「千里江山」是遠景;滿湖蘆花,孤舟停泊,是近景。月下樓中吹笛,是畫面的主體。船泊蘆花深處,體現逍遙自在;月夜吹笛,笛聲悠揚,則盡顯風流瀟灑。

「自古逢秋悲寂寥」,江南的春景秋色是那麼令人懷念,讓李煜怎麼能不魂牽夢繞?

而此詞盛讚江南秋色,一掃傷春悲秋之意,反而以春秋之景寄托對南國故鄉的無限懷戀。

「閒夢遠」,以夢托情。

因為這是後主被俘入宋時的追憶和回想,囚徒般的生活讓李煜整日鬱鬱寡歡,只有在夢中才能暫時擺脫樊籠,重回江南;只有在夢中才能忘掉煩惱,得到已失去的歡樂。正如他的那句詞——「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