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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繡床斜憑嬌無那

李煜所處的時代已經是亂世的末期,北方趙匡胤黃袍加身奪得皇位建立大宋,史稱「北宋」,趙匡胤便是宋朝的開國皇帝,史稱「宋太祖」。北宋自此結束了五代統治,又基本掃清了北方的割據勢力,國力強盛,對南方虎視眈眈。

歷史選定了趙匡胤作為五代十國亂世的終結者,這是誰也沒法改變的,而李煜作為一個弱國君主,也是無能為力的。

李煜對治國之道一竅不通,也無心治國興邦,歌舞曲樂,吟詩作詞才是他的最愛,所以李煜常常不問朝政,只顧著玩樂不休。

南唐傳至李煜是第三代,此時的南唐早已是積貧積弱,國力大不如以前,長江以北在李璟手中也早已經輸給了大宋。南唐對宋俯首稱臣多年,唯唯諾諾,不敢怠慢,為的就是免於和宋兵戎相接。

外有北宋垂涎已久,內有無心朝政的君臣,南唐的命運岌岌可危。這時即使是秦皇漢武在位,恐怕也無力回天,更別說耽於逸樂、書生意氣的李煜了。

李煜繼續他父親對宋的唯唯諾諾、俯首稱臣的外交政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對北邊的趙宋虎狼,像臣子般恭恭順順,大事小事均要報告,無一隱瞞,對於宋的旨意也是畢恭畢敬。

在禮制、規格、稱呼方面,李煜甚至主動比他父親在位的時候下降了一級。

他是個帝王,卻也是個合格的臣子。

據說,李煜對宋是「月月一小禮,三月一大禮」,公元962年一年之內就進貢三次,而且出手大方闊綽。無論北宋的大小慶典,李煜都恪盡臣子的本分,獻禮不輟。

他如此卑微無非是希望趙匡胤能網開一面,讓南唐繼續苟延殘喘。

李煜想做的,他能做的只是盡量保住自己僅存的江山祖業,李煜也知道南唐如虎口之肉危在旦夕,但是他總想以自己的和平謙讓之態得到宋的寬容對待,寄希望於以己之仁換得對方之慈。

然而,對於老虎而言,放到口邊的肥肉吃與不吃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上天始終對李煜還是不薄的,在他人生的前半段,給了他江山,給了他美人,讓他享盡多少人艷羨的幸福。尤其是給了他志趣相投、才貌雙絕、蘭心蕙質、質若天仙的妻子——大周後周娥皇。

李煜還沒做太子的時候就娶了周娥皇,婚後夫妻二人如膠似漆、恩愛異常。

娥皇是南唐重臣周宗之女,史載周娥皇「通書史,善歌舞,尤工琵琶,至於采戲弈棋,靡不秒絕」。《陸書·后妃傳》言昭惠後首創高髻纖裳及首翹鬢朵之妝,人皆效之。

可見娥皇是一個既多才多藝,又懂得裝扮自己的美麗又聰明的女人。

本就天生麗質,又懂得裝扮自己,使自己不斷變化著,給人新鮮感,這樣的一個人間仙子,在偌大的南唐恐怕就只有有地位又兼才情的李煜配得上,或許他們根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吧。

風情萬種的娥皇總能給在外面委曲求全、受盡趙宋屈辱的李煜些許安慰,讓他暫時忘卻一切,一頭扎進後宮的溫柔鄉中。

李煜與娥皇志趣相投,兩個人如魚得水。

一個多情才子,一個多才嬌娥,娥皇在李煜那找到了知音,得到了女人夢寐以求的疼愛。而李煜在娥皇那找到了精神寄托,激情與靈感源泉,這樣的生活誰不羨慕?

充實而甜蜜的婚後生活,再加上一帝一後,人中至尊,人間極貴,他們的愛好與生活不但可以不受任何客觀條件的約束,而且還有很多便利條件供他們揮霍。

盡情享樂、沉迷於奢華的生活與歌舞中,肆意地表現恩愛纏綿,不能不說這是一對令凡人望塵莫及的神仙眷侶。

李煜在位的14年裡,幾乎沒有做過一件有益於江山社稷的大事,執意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即使江山即將不保,他也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快樂的人吧?

這階段李煜的詞基本都是對男女之情和奢華生活的記述,藝術價值雖然不大,但是他的詞風格和語言卻是生動活潑,富有情趣的。

其中《一斛珠》描寫的就是李煜與周娥皇幸福甜蜜生活中的一個難忘的鏡頭。

一斛珠

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女人最美的時候莫過於出浴、妝罷之時。

佳人晨起梳妝,完美地描眉畫目之後,艷妝初成,風韻動人。最後再淡淡地在唇上輕點朱紅,如畫龍點睛般更加光彩照人了。

美人轉過頭來,笑意嫣然,脈脈含情,媚眼如酥。好一個唇紅齒白、綠鬢紅顏的明艷佳人!

看到檀郎對自己癡迷的眼神,心中滿是甜蜜,調皮地輕吐舌尖,櫻桃般紅潤欲滴的小口清吟起輕快的小調,又隨著曲調婀娜地一甩紗袖,蓮步輕移,翩翩一舞,那姿態、那眉目真是如畫如仙啊!

這樣的美人,叫檀郎怎不神魂顛倒?

王安石的《明妃曲》曾經說過「意態由來畫不成」,而李煜此詞,妙就妙在極其傳神。用生動的刻畫,使美人活靈活現地展現在人們眼前。

寫文的人首先要先感動自己才能寫出感染別人的文字,如此傳神的刻畫可見當時的李煜是多麼的心動。

「微露丁香顆」、「暫引櫻桃破」,用動態的形容來展現美麗的動態。

又用「丁香顆」、「櫻桃」,把香甜誘人、紅潤欲滴,讓人忍不住想品嚐的感覺賦予佳人的香舌紅唇,充滿誘惑。

然而佳人媚態不止於此,更在微醉之後——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佳人酒後微醉,頰飛紅雲,眼神迷離,身體酥軟,嬌滴滴地斜依在繡床邊,含情脈脈地望著檀郎,柔媚、勾魂蝕骨地一邊嬌笑著,一邊把口裡嚼著的紅茸向檀郎唾去。

一「嚼」一「吐」兩個口部動作,把一個嬌癡多情、肆意浪漫而略帶醉意的美人活靈活現地描畫了出來。

「爛嚼紅茸,笑向檀郎睡」,彷彿神來一筆。

「紅茸」一詞一說是檳榔,一說是紅色絨線,又一說是紅色的嫩草等等。它是什麼不重要,關鍵是這輕輕一唾便是向檀郎的邀約,是美人親密的引誘,彷彿在嬌滴滴地說:「討厭,你還呆在那邊幹嘛?……」

正是這一句把美麗的誘惑推向最高處。

這些香閨艷事、兒女柔情,在李煜勾魂蝕骨的筆觸下呈現了出來。儘管這句有些香艷直白,但其生動的描繪,一步步把誘惑推向高潮。效果確實有傳神之力,讓人怦然心動!

這首詞與後來北宋才女李清照的《丑奴兒》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丑奴兒

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

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

李清照,濟南人,號易安居士。宋代女詞人。生於書香門第,在家庭熏陶下小小年紀便文采出眾。對詩詞散文書畫音樂無不通曉,以詞的成就最高。

李清照的這首詞同樣從女人的角度,描述了她和丈夫趙明誠充滿浪漫溫情的夫妻生活片段。

詞中開始就描述了夏季的傍晚,一陣風雨把炎熱一掃而過。這樣一個清涼愜意的晚上,一對新婚燕爾的夫妻必定應該發生一些纏綿的故事。

李清照在當時的社會裡無疑算是大膽的女性,這闋詞與李煜有著同樣勾魂蝕骨的描述。

如果說「理罷笙簧」還只是女性求愛的暗示,緊接著「卻對菱花淡淡妝」,薄施粉黛,朱唇輕點,轉過頭來再向丈夫嫵媚一笑,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沐浴以後,化好妝,再穿上薄如蟬翼的朦朧紗衣,「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在絳粉色的輕紗之下,雪白的肌膚若隱若現,一陣一陣的幽香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來……

真不是一般的誘惑啊!

如果檀郎還不懂,那麼就脈脈含情、溫言軟語地對檀郎嬌滴滴的說道:「郎君,今晚涼爽,你摸摸這床席清涼,很適合安寢……

酥香美人慇勤的相邀,怎叫那檀郎不心馳神往?

這兩闋詞都出現的「檀郎」是指古代一位名叫潘安的美男子,有一句成語叫「顏如宋玉,貌似潘安」,宋玉和潘安都是古代的美男子。後來詩詞當中往往用「檀郎」來泛指美男子,女子也常常用「檀郎」來作為對愛人的暱稱。

雖然李煜、李清照都有著同樣無可比擬的卓然才華,類似的風格筆觸,但不同的人生經歷與生活環境使二人的詞同中有異,各有所長,兩者在藝術手法上也各有千秋。正如前人評價李、杜優劣時所說:「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

二者的詞堪稱中國詞壇的雙子星座,被後人並稱為「二李」。

清人沈謙在《填詞雜說》中說道:「男中李後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所謂「當行」者,乃指婉約詞派的本色是婉約含蓄、清新自然。

李煜詞一掃花間詞的「鏤玉雕瓊」、「裁花剪葉」,風格隱晦,語言華麗浮艷之氣,以清新爽直的抒情風格在詞壇上自成一家。後世詞至宋代,婉約詞發展到了巔峰,李清照提出「詞別是一家」,她也被後人尊稱為「婉約正宗」,其詞體又獲得「易安體」之稱號。

可見李煜與李清照是婉約詞發展中的兩個里程碑。

兩闋詞同樣的生動、同樣的香艷、同樣是描述閨房情趣,然而李煜寫來無妨,而李清照寫來則被貶為粗俗荒淫之語——「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婦女,未見如此無顧忌也。」

由此,封建社會裡對女人的世俗偏見與不公平待遇可見一斑。

雖然寫的是閨房之樂,但只是夫妻之間的曖昧挑逗,並沒有絲毫媚俗淫蕩之意。只覺得那恩愛夫妻間的親密笑語、愛意濃濃的情景是如此美好而富有情致。

周後的美麗多情浪漫,滋潤了李煜的筆墨,而李煜的這支亮閃閃的詞筆則永遠銘刻了周後那令人心馳神往的姿態神韻,無論何時都是那樣生動鮮活地呈現在我們的面前,如同一卷永遠不會陳舊的美人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