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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九首)

姜夔(生卒年約在1155—1221間),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鄱陽(今屬江西)人。一生未出仕。曾著《大樂議》,寧宗時獻於朝。往來鄂、贛、皖、蘇間,卒於杭州。有《白石道人歌曲》。其自度曲附有旁譜。

揚州慢

淳熙丙申[1]至日,予過維揚[2]。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3]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4]以為有黍離[5]之悲也。

淮左名都[6],竹西佳處[7],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8],盡薺麥[9]青青。自胡馬窺江[10]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11]。漸黃昏清角[12],吹寒都在空城[13]。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14]。縱豆蔻詞工[15],青樓夢好[16],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17],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18],年年知為誰生?

[1]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

[2]《尚書.禹貢》:「淮海維揚州。」後來每借「維揚」作為地名。

[3]「戍角」,守兵所吹的號角。

[4]蕭德藻,字東夫,號千巖老人,以侄女嫁白石,事在作此詞以後。

[5]《黍離》,《詩.王風》篇名,首句曰:「彼黍離離。」周大夫經過西周舊都見皆長了禾黍,作詩以吊之。

[6]揚州在淮水東,宋置淮南東路,稱為「淮左」。《隋書.宇文化及傳》:「煬帝懼,留淮左,不敢還都。」是隋唐時已有此稱。

[7]杜牧《題揚州禪智寺》:「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當只是泛說。後來揚州北門外五里有竹西亭,蓋以杜牧詩句命名。蘇軾《廣陵會三同捨》其「劉貢父」一首云:「竹西已揮手,灣口猶屢送。」即作為地名用。這裡亦作地名,與「淮左」對偶。《絕妙好詞箋》卷三趙希邁《八聲甘州.竹西懷古》詞箋引《詩話總龜》云:「蜀岡之南有竹西亭。修竹疏翠,後即禪智寺也。取杜牧之『斜陽竹西路,歌吹是揚州』。」又引葛洞《江都志》:「竹西亭在城北五里禪智寺側,向子固易曰『歌吹』。經紹興兵火,周淙重建,復舊名。」

[8]杜牧《贈別》:「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用來指過去揚州的繁華,只略略一點,遠引下片。

[9]薺、麥二名,薺即薺菜,隔年生,草本。《淮南子.修務訓》:「薺麥夏死。」又《地形訓》:「麥秋生夏死,薺冬生中夏死。」

[10]高宗建炎三年、紹興三十年、三十一年,金兵屢次南侵。其最近一次在隆興二年,距離作詞時只十來年。

[11]《白雨齋詞話》卷二:「寫兵燹後情景逼真。『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

[12]本調前後結有作上五、下六者,有作三字一逗、四字兩句者,當各以文義定之,殆可不拘。鄭文焯校本有《角藥兩字考音》,謂「如此曲當於『角』『藥』兩頓,故並宜用入聲字。」引旁譜為證,說或稍迂。若就本篇文義而論,兩片結末同用上五下六句法,鄭讀自不誤。舊日通行的選本如張惠言《詞選》、《藝蘅館詞選》並同,今從之。

[13]「空城」,點明一篇主意。

[14]據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作者那時只有二十二歲,當是初到揚州,無所謂「重到須驚」。「杜郎俊賞」以下是想像譬況,未必自比。想揚州舊日如此繁華,現在變成這等的荒涼,假如牧之果真重來,不知當如何吃驚,縱有春風詞筆也寫不出深情來,大意不過如此。

[15]注[8]所引杜牧《贈別》詩的上文為「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豆蔻梢喻美人的年青。

[16]杜牧《遣懷》:「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青樓」在漢魏詩裡作華屋用,到六朝末期始改指伎樓。

[17]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二十四橋之名,詳見於北宋時沈括《補筆談》卷三「雜誌」。計算起來,卻不夠二十四條橋的數目。現參照清李斗《揚州畫舫錄》卷十五的引文,酌定二十四橋如下:(1)濁河,(2)茶園(《補筆談》原作最西濁河茶園橋,「濁河」下無橋字,是一橋還是二橋不明,今據《畫舫錄》定為二橋),(3)大明,(4)九曲,(5)下馬,(6)作坊,(7)洗馬,(8)南(存),(9)阿師,(10)周家,(11)小市(存),(12)廣濟(存),(13)新,(14)開明(存),(15)顧家,(16)通泗(存),(17)太平(存),(18)利國(《補筆談》作利園,疑誤,從《畫舫錄》),(19)萬歲(存),(20)青園,(21)驛,(22)參佐,(23)東水門(「東水門」下無橋字,故《畫舫錄》遂失載,實際上也是一座橋。沈氏原注云:「今有新橋,非古跡也。」則有舊橋可知),(24)山光(存)。沈書雖具備二十四橋之名,據他自注只存了八橋,到南宋姜白石時,自不會「二十四橋仍在」,但詞人之言並非考據,只要那時還有若干條橋,也就不妨這樣說。至於《畫舫錄》所載:「廿四橋即吳家磚橋,一名紅藥橋,在熙春台後。」以廿四橋為一橋之專名;所謂「廿四橋」「紅藥橋」,又即緣杜牧之詩、姜白石詞得名,是較後的情形,不宜轉用註解姜詞。

[18]謝朓《直中書省》「紅藥當階翻」,當是現在的芍葯花。宋王觀有《揚州芍葯譜》,其後論云:「揚之芍葯甲天下,其盛不知起於何代。」又另條云:「揚之人與西洛無異,無貴賤皆戴花,故開明橋之間,方春之月,拂旦有花市焉。」詞裡「橋邊紅藥」云云,只是泛說,芍葯花雖盛開,也無人欣賞,花又為誰而生呢,乃傷亂之意。自不必指定某一條橋,王觀所記可供參考。本篇上片最工,下片較弱,但「波心蕩,冷月無聲」卻是名句。雖多用側艷字面,系杜牧原詩,且未必以之自況。後人對此似每有誤會,故附記於此。

翠樓吟

淳熙丙午[1]冬,武昌安遠樓[2]成,與劉去非諸友落之,度曲見志。予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鸚鵡洲者,聞小姬歌此詞,問之,頗能道其事,還吳為予言之。興懷昔游,且傷今之離索也。

月冷龍沙[3],塵清虎落[4],今年漢酺初賜[5]。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6]。層樓高峙,看檻曲縈紅,簷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7]。此地宜有詞仙[8],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9]。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10]。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11]。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12]。

[1]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

[2]詞有「素雲黃鶴」之語,則此樓當在武昌西南黃鵠山(一名黃鶴山)上。見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引吳征鑄箋。

[3]《後漢書.班超傳贊》:「坦步蔥雪,咫尺龍沙。」注曰:「蔥領(嶺)雪山,白龍堆沙漠也。」在今天山南路。唐五代人所謂「龍沙」,如褚遂良、趙延壽皆指陰山外沙漠(語見《通鑒》卷一九七、二八六),與本詞意謂金人者意合。「龍沙」之連稱,胡三省有二說:一雲盧龍山後,一雲匈奴單于所居之龍庭,見《通鑒》注及《釋文辨誤》,亦未有定論。

[4]「虎落」,為防邊而設,見《漢書.晁錯傳》。顏師古註:「虎落者,以竹篦相連,遮落之也。」蓋古有「竹虎」之名,亦見注中。這裡用虎落以對龍沙,和李白《塞下曲》六首之五「將軍分虎竹,戰士臥龍沙」相近,但李詩「分虎竹」指持節而言。以上兩句言宋與金和,北方邊境暫相安無事。

[5]秦時禁民無故聚飲,有慶祝典禮時方「賜酺」。(酺本是一種祭祀,《周禮.地官.族師》:「春秋祭酺。」)《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五年……五月天下大酺。」《正義》曰:「天下歡樂,大飲酒也。」漢承秦制,《史記.文帝紀》:「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賜民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酺五日。」文穎曰:「漢律,三人已上無故群飲,罰金四兩。今詔橫賜,得令會聚飲食五日。」張九齡《奉和聖制登封禮畢洛城酺宴》:「漢酺歌聖酒。」「酺」平仄兩讀,音「蒲」或「步」。這裡用典,又系紀事。《姜白石詞編年箋校》:「是年正月庚辰,高宗八十壽,犒賜內外諸軍共一百六十萬緡,見《宋史.孝宗紀》。」宋律不禁群飲,自無須賜酺,但天下歡樂大飲酒情形卻相同,故用古典來述說近事。

[6]南宋當時流行北方的胡樂。「氈幕元戎歌吹」即所謂「新翻胡部曲」也。元戎本指率領的兵車,引申為元帥、帥府。「歌吹」,作名詞用。「吹」字去聲。

[7]自「層樓」到此句,轉入樓的正面描寫,狀建築的壯麗,宴會的繁華。宋時公宴征官妓承應,故有「人姝麗」等句。就上片全段,將「安遠樓成」四字題目繳足,「安遠」二字的意義亦充分發揮了;然帥衙歌吹,所用乃氈幕之音,已含微諷。起筆「月冷龍沙」句,氣象亦非常蕭颯,意已直貫下片。許昂霄《詞綜偶評》曰:「(月冷龍沙五句)題前一層即為題後鋪敘,手法最高。」何謂題前題後,他說得不很明白,大約也是這類的看法。

[8]言如此形勝,豈無人才。

[9]用崔顥詩。「君」字虛擬,不指定何人,筆極靈活。崔顥《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10]仍用崔詩。原典出淮南小山《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

[11]「天涯」句承「芳草千里」,仍綰合崔詩「日暮鄉關何處是」。「仗」字領下兩句,言只可憑仗花酒來消愁。「酒」承上「漢酺」,「花」承上「姝麗」,雙承仍歸到「落成」本題。祓除愁恨雖似乎是好事,英氣銷磨又不見其佳。「酒祓」「花銷」對句,似平微側,似自己歎息解嘲,又似代他斡全開脫。其時北敵方強,奈何空言「安遠」。雖鋪敘描摹得十分壯麗繁華,而上下嬉恬,宴安酖毒的光景便寄在言外。像這樣的寫法,放寬一步即逼緊一步,正不必粗獷「罵題」,而自己的本懷已和盤托出了。

[12]結寫晚晴,又一振起,用王勃《滕王閣》詩:「珠簾暮卷西山雨。」若與辛棄疾《摸魚兒》「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參看,其光景情懷正相類似。而辛詞結句非常哀愁,姜詞結句不落衰颯,以賦題不同,故寫法各別耳。

點絳唇.丁未冬過吳松作[1]

燕雁無心[2],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3]。第四橋[4]邊,擬共天隨[5]住。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6]。

[1]淳熙十四年(1187)。吳松,水名,在蘇州南,從吳江東流入昆山縣。

[2]燕雁有兩說:一、「燕」指玄鳥,仄聲。如《淮南子.墬(地)形訓》「燕雁代飛」是也。二、燕為地名,幽燕之燕,平聲。「燕雁」者,自北地而來之雁。唐人詩中用之甚多,如楊凝、杜牧、許渾、李商隱、趙嘏等,亦有作「燕鴻」者,義同。如李涉《重過文上人院》:「南隨越鳥北燕鴻」,「燕」與「越」對,尤為明白。白石詞自沿用唐詩,不必遠引《淮南》也。

[3]寫出江南煙雨風景。「商略」二字,評量之意,見《世說新語.賞譽》。用此見得雨意濃酣,垂垂欲下。王國維《人間詞話》評為有些隔,亦未是。

[4]橋在吳江城外。范成大《吳郡志》卷二十九:「松江水在水品第六,世傳第四橋下水是也。橋今名甘泉橋,好事者往往以小舟汲之。」

[5]「天隨」,唐陸龜蒙自號天隨子,宅在松江上甫裡。白石每以陸天隨自比,見《三高祠》及《自石湖歸苕溪》詩。

[6]《白雨齋詞話》卷二:「通首只寫眼前景物。至結處……感時傷事,只用『今何許』三字提唱,『憑闌懷古』下僅以『殘柳』五字詠歎了之,無窮哀感都在虛處。」

淡黃柳

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1]之西,巷陌淒涼,與江左異,唯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因度此闋,以紓客懷。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2]。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攜酒[3],小橋宅[4]。怕梨花落盡成秋色[5]。燕燕飛來[6],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1]《白石詩集》卷下《送范仲訥往合肥》:「我家曾住赤闌橋。」闌同「欄」。

[2]韓偓《夜深》(一作《寒食夜》):「惻側輕寒翦翦風。」

[3]周邦彥《應天長》:「強載酒細尋前跡。」「載酒」「攜酒」,往就之詞。

[4]橋本是姓。大橋、小橋,見《三國誌.吳書.周瑜傳》。後來多省作「喬」。作「橋」不誤,但如鄭文焯釋為赤闌橋之「橋」恐未合。這裡或借指當時所歡。作者另一詞《解連環》:「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

[5]李賀《十二月樂詞》(三月):「梨花落盡成秋苑。」

[6]「燕燕」,雙燕。《詩.邶風.燕燕》:「燕燕于飛。」

長亭怨慢

予頗喜自製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後協以律,故前後闋多不同。桓大司馬云:「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此語予深愛之[1]。

漸吹盡枝頭香絮[2],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迴,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3]。日暮,望高城不見[4],只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5]。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並刀,難剪離愁千縷[6]。

[1]《世說新語.言語》載桓溫語,只有「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此序所引諸語均出庾信《枯樹賦》。

[2]以柳起興,以梅(紅萼)結,與《一萼紅》詞,以梅起興,以柳結,作法相似。

[3]本文和序的聯繫,只以上數句,在全篇看似插筆。「此」字出韻。溫庭筠《李羽處士故里》:「花若有情還悵望。」

[4]何遜《日夕望江山寄魚司馬》:「日夕望高城,耿耿青雲外。」歐陽詹詩已見中卷蘇軾《南鄉子》詞注[2]。秦觀《滿庭芳》:「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5]唐韋皋游江夏,與姜家小青衣玉簫有情,約以少則五載,多則七年來娶,因留玉指環一枚。八年不至,玉簫絕食而死,以玉指環著於中指而葬。後韋晚年鎮西川,得一歌姬,亦名玉簫,觀之,乃真姜氏之玉簫也,而中指有肉環隱出,不異留別之玉環也。詳見《雲溪友議》卷中「玉簫化」條。本篇序文雖明言敷衍六朝人語,審其詞意是懷人之作,說詳夏承燾《白石懷人詞考》及《姜白石詞編年箋校》。

[6]并州,今山西一帶,古代出產好刀。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

暗香

辛亥[1]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2]。

舊時月色[3],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4]。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5]。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6]。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7],夜雪初積。翠尊易泣[8],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9]。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10]。

[1]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

[2]林逋《山園小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3]以下數句皆回憶前事,起筆明點。溫庭筠《經故秘書崔監揚州南塘舊居》:「唯向舊山留月色。」周紫芝《清平樂》:「月到舊時明處,共誰同倚闌干。」

[4]賀鑄《浣溪沙》:「玉人和月摘梅花。」

[5]梁何遜有《早梅詩》,一名《揚州法曹梅花盛開》。杜甫《和裴迪》:「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這裡將何遜來比況自己。

[6]「竹外疏花」用東坡詩,見下注[9]。「香冷瑤席」指在范成大席上賞梅花。

[7]「寄與」出陸凱《寄范曄》詩,見中卷秦觀《踏莎行》注[4]。寄贈梅花更早的故事見於《說苑》:「越使諸發執一枝遺梁王。梁王之臣曰韓子,顧左右曰:『惡有一枝梅乃遺制國之君乎!』」《初學記》卷二十八引劉向《說苑》,今本無此文。

[8]《絕妙好詞》及洪正治本《白石詩詞》,「泣」並作「竭」,詞意蓋本周邦彥《浪淘沙慢》「翠尊未竭」;各本多作「泣」。用「泣」或「竭」,就句意論並可通,如黃孝邁《湘春夜月》「空尊夜泣」,亦即此句之意。且「易泣」「無言」,對偶亦工。

[9]「長記」以下,又記往事,與起首相應。蘇軾《和秦太虛梅花》:「江頭千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東坡此篇中還有「西湖處士」「孤山山下」等句,蓋姜句所出。

[10]結句擬周邦彥《六丑》結句:「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疏影

苔枝綴玉[1],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2]。客裡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3]。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4]。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5]。猶記深宮舊事[6],那人正睡裡,飛近蛾綠[7]。莫似春風,不管盈盈[8],早與安排金屋[9]。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10]。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11]。

[1]「苔梅」,梅樹的一種。范成大《梅譜》(一名《范村梅譜》):「古梅會稽最多,四明吳興亦間有之。其枝樛曲萬狀,蒼蘚鱗皴,封滿花身,又有苔須垂於枝間或長數寸,風至,綠絲飄飄可玩。初謂古木歷久,風日致然。詳考會稽所產,雖小株亦有苔痕,蓋別是一種,非必古木。……」《武林舊事》卷七記宋高宗語:「苔梅有二種:一種宜興張公洞者,苔蘚甚厚,花極香;一種出越上,苔如綠絲,長尺餘。」

[2]隋開皇中,趙師雄遷羅浮,日暮於松林中見美人,又有一綠衣童子笑歌戲舞。「師雄醉寐,但覺風寒相襲。久之東方已白,起視大梅花樹上,有翠羽剌嘈相顧,月落參橫,惆悵而已。」見曾慥《類說》卷十二引《異人錄》。

[3]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黃昏」字面似亦參用前《暗香》詞所引蘇詩「多情立馬待黃昏」。又曹組詠梅《驀山溪》云:「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亦用蘇詩、杜詩,在姜前。本篇用成句及典故頗多。許昂霄《詞綜偶評》:「別有爐鞴熔鑄之妙,不僅隱括舊人詩句為能。」

[4]鄭文焯校本云:「考唐王建《塞上詠梅》詩曰:『天山路邊一株梅,年年花發黃雲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後徵人誰繫馬。』白石詞意當本此。」《詞綜偶評》:「宋人詠梅,例以弄玉太真為比,不若以明妃擬之尤有情致也。胡澹庵(銓)詩,亦有『春風自識明妃面』之句。」把昭君來比梅花,原不始於白石;但這裡用典,可能有家國興亡這類的寄托,否則也未免稍突兀。

[5]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三:「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這裡字面雖只關合一部分,但實包含杜詩全篇之意,故全錄之。

[6]「深宮」雖另起一故事,仍與上片昭君相應。

[7]「蛾綠」猶眉黛。《太平御覽》卷三十「時序部」引《雜五行書》:「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殿簷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竟效之,今梅花妝是也。」此條情節多附會,而後來流傳頗廣。葉廷珪《海錄碎事》卷十下,亦有此條,其詞稍簡淨,引作《宋書》。《太平御覽》卷九七,亦引作《宋書》。本詞到此換筆,用典亦系貼切梅花題目;若只管說昭君,未免太遠了。

[8]「春風」意連下,今依調法分逗。「盈盈」,美好貌,亦借美人比花,意謂莫要像春風那樣的不管花枝。八字實當作一句讀。

[9]「阿嬌金屋」,見上卷張泌《胡蝶兒》注[2]。在這裡有惜花之意,用金屋事作比喻固可,尚嫌稍遠。王禹偁《詩話》云:「石崇見海棠歎曰:汝若能香,當以金屋貯汝。」(《古今圖書集成.博物彙編.草木典》卷三百引)若以金屋貯海棠喻梅花,就比較近了。但石崇之語既未見六朝人記載,且王禹偁《詩話》亦未見原書,錄以備考。

[10]「玉龍」指笛,玉言其華飾,龍狀其音聲。馬融《長笛賦》所謂「龍鳴水中」。李白《金陵聽韓侍御吹笛》:「韓公吹玉笛,倜儻留英音。風吹繞鍾山,萬壑皆龍吟。」此極言其音色清亮遠聞,「玉」「龍」二字分點。其連用者,如林逋《霜天曉角》:「甚處玉龍三弄」,與「玉龍哀曲」意合,蓋即所謂「梅花三弄」也。笛中曲有《梅花落》,綰合本題。李白《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韓偓《梅花》:「龍笛遠吹鬍地月,梅花初試漢宮妝。」與本詞上下片用昭君胡沙、壽陽深宮舊事均相合。

[11]最後說到畫裡的梅花。《姜白石詞編年箋校》:「王定保《唐摭言》卷十載崔櫓《梅花》詩:『初開已入雕樑畫,未落先愁玉笛吹。』姜詞數句,似衍此二語。」余詳下。

[附說]這兩首自來稱為姜詞的代表作,各家選本大都入錄,而評論分歧,有推崇備至的稱為絕唱,有不贊成的稱為費解,抑揚之間似均過其實。較早的如張炎(《詞源》卷下)說他「自立新意」,什麼是「新意」卻亦未說。後來解釋大約分為三類:(一)為范成大而作,說見張惠言《詞選》卷二。張云:「時石湖蓋有隱遁之志,故作此二詞以沮之。」(二)以為寄慨偏安,感徽欽被虜事,如張惠言在《疏影》下又說:「此章更以二帝之憤發之。」是張氏一人已有二說。此說最為盛行,清人以及近人談論本詞者大都這樣說。(三)近人夏承燾釋為懷念合肥舊歡的詞,見《白石懷人詞考》附《暗香、疏影說》。但夏亦云二曲不專為懷人作,是他也並不否認其中含有家國之恨。因此這三說也是互相參錯的。其他還有些異說,似均出附會,見夏《箋》頁四八,不多引。

此系白石自度曲,二首均詠梅花,蟬聯而下,似畫家的通景。第一首即景詠石湖梅,回憶西湖孤山千樹盛開,直說到「片片吹盡也」。第二首即從梅花落英直說到畫裡的梅花。與周邦彥《紅林檎近》詞兩首,由初雪說到雪盛、殘雪、再欲雪,章法相似,卻不是純粹寫景詠物,多身世家國之感,與周詞又不同。上首多關個人身世,故以何遜自比。下首寫家國之恨居多,故引昭君、胡沙、深宮等等為喻。更有一點可注意的,「江南江北」之「北」字出韻,系用南方土音押韻。豈因主要意思所在,故不迴避出韻失律之病?因之也更覺突出。竊謂舊說大致不誤,惟亦不必穿鑿比附以求之。至謂作詞時離徽、欽被虜已六十年,就未必再提舊話,此點卻似無甚關係;因南渡以後,依然是個殘局,而且更危險,自不妨有所感慨。詞多比興,雖字面上說梅花,卻處處關到自己,關到家國,引用古句甚多,自是用心之作,雖稍有沉晦處,參看注文,大意可通。夏氏懷念舊歡之說,在本詞看來不甚顯明。

齊天樂

丙辰歲[1]與張功父會飲張達可[2]之堂,聞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父約予同賦,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辭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間,仰見秋月,頓起幽思,尋亦得此。蟋蟀中都呼為促織[3],善鬥,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貯之。

庾郎先自吟愁賦[4],淒淒更聞私語。露濕銅鋪[5],苔侵石井[6],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7]。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8]。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候館迎秋[9],離宮吊月[10],別有傷心無數。豳詩漫與[11],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12]。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宣政[13]間,有士大夫制蟋蟀吟。

[1]寧宗慶元二年(1196)。

[2]「功父」,張鎡字。「達可」,未詳。

[3]「中都」,汴京(今河南開封)。蟋蟀北方俗呼促織、趣織,自漢以來如此,非始於宋。看本篇「候館」下三句,「中都」云云自非泛語。詳下注[7][9][11]。

[4]庾信有《愁賦》,今本庾集不載。《海錄碎事》卷九下「愁樂門」:「庾信《愁賦》曰:『誰知一寸心,乃有萬斛愁。』」另條:「庾信《愁賦》:『攻許愁城終不破,蕩許愁門終不開。何物煮愁能得熟,何物燒愁能得然。閉門欲驅愁,愁終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處。』」周邦彥《片玉集》卷五《宴清都》詞下陳注亦引下四句,「閉門」作「閉戶」,余同。是子山實有《愁賦》,當在庾集舊本中,故周姜云然。又黃庭堅《山谷丙集》卷十九《四休居士詩》三首,注引《愁賦》凡十句,此下更有「欹眠眼睫未嘗摻,強戲眉頭那得伸」兩句。蘇軾《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之三施注引《愁賦》:「細酌榴花一兩杯,蕩彼愁門終不開。」按其次句與前引同,其首句又不似六朝人作,恐非賦之原文,附記於此。

[5]「銅鋪」,以銅作螺形,安在門上,以啣環,亦稱「金鋪」。李賀《宮娃歌》:「屈膝銅鋪鎖阿甄。」

[6]司空曙《題暕上人院》:「雨後綠苔生石井。」

[7]《太平御覽》卷九百四十九引陸璣《毛詩疏義》曰:「蟋蟀……幽州人謂之促織,督促之言也。裡語曰:趣織鳴,懶婦驚。」

[8]張炎《詞源》卷下「制曲」條:「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如姜白石詞云:『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於過片則云:『西窗又吹暗雨。』此則曲之意脈不斷矣。」

[9]《漢書》卷六十四下《王褒傳》:「蟋蟀俟秋吟。」師古曰:「蟋蟀,今之促織也。」此蓋兼采注義,遙應序文「中都呼為促織」句。《文選》卷二十三阮籍《詠懷詩》舊注引王褒文作「蟋蟀候秋吟」。

[10]注[5]所引李賀《宮娃歌》,其上句為「啼蛄吊月鉤欄下。」

[11]《詩.豳風.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箋》云:「自七月在野至十月入我床下,皆謂蟋蟀也。」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老去詩篇渾漫與。」(今本或作「興」,非。)

[12]張鎡同賦詞有「兒時曾記得,呼燈灌穴,斂步隨音」,此處語簡而意相同。陳廷焯曰:「以無知兒女之樂,反襯出有心人之苦,最為入妙。」(《白雨齋詞話》卷二)周濟卻認為「補湊」(《宋四家詞選.序論》),二人褒貶不同,以陳說為是。

[13]「宣政」,政和、宣和,宋徽宗年號(1111—1125),北宋亡國之時。本篇作意,自注甚明。

鷓鴣天.元夕有所夢[1]

肥水東流[2]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3]。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裡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4]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1]慶元三年丁巳(1197)。

[2]肥水分為兩支,其一東流經合肥入巢湖,其一西北流至壽州入淮。《爾雅.釋水》:「歸異,出同流,肥。」《詩.邶風.泉水》、《毛傳》:「所出同,所歸異為肥泉。」

[3]「相思」蓋有樹的聯想,故上云「種」字。相思樹即紅豆,見上卷歐陽炯《南鄉子》之三注[2]。

[4]「紅蓮」,指燈。歐陽修《驀山溪》「元夕」:「剪紅蓮滿城開遍。」周邦彥《解語花.元宵》(汲古閣本):「露浥紅蓮,燈市花相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