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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十七首)

辛棄疾(1140—1207),字幼安,號稼軒,歷城(今屬山東)人。出生時山東已為金人所佔,二十一歲時即參加抗金義軍。歸宋以後,歷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安撫使等職。寧宗時知鎮江府。詞與蘇軾並稱蘇、辛。有《稼軒詞》。

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1]

郁孤台下清江水[2],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3]。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4],山深聞鷓鴣[5]。

[1]《方輿紀要》卷八十七:「江西萬安縣南六十里皂口江,源出贛縣界二龍山,經上造、下造,流入贛江。宋建炎初隆裕太后避兵南指章、贛,金人躡其後追至造口,不及而還(即下引羅大經《鶴林玉露》之說)。造口即皂口也。」

[2]「郁孤台」在今江西贛縣西南。《輿地紀勝》卷三十二:「江南西路贛州南康郡,郁孤台在郡治,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數丈,冠冕一郡之形勝,而襟帶千里之山川。……唐李勉為虔州刺史,登臨北望,慨然曰:『余雖不及子牟,而心在魏闕也。』改郁孤為望闕。趙清獻公詩曰:群峰郁然起,惟此上獨孤。築台山之巔,郁孤名以呼。」「清江」即指贛江。

[3]即用李勉登台北望事,見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亦可釋為一般登高望遠。李白《登金陵鳳凰台詩》:「長安不見使人愁。」杜甫《小寒食舟中作》:「雲白山青萬餘裡,愁看直北是長安。」

[4]《楚辭.九歌.湘夫人》「目眇眇兮愁予」,注云:「予,屈原自謂也。」「予」上聲,與「渚」「下」相葉。《爾雅.釋詁》予余皆訓我,卻是二字平仄聲異。《禮記.曲禮》「曰予一人」下,鄭玄註:「《覲禮》曰:『伯父實來,余一人嘉之。』余予古今字。」《釋文》:「鄭云『余予古今字』,則同音余。」(《廣韻》:「予,弋諸切。」)是「予」可讀「余」,同義且同音。二字相混,漢唐均然。今詞「愁余」,即《楚辭》「愁予」之假借耳。

[5]這裡特提鷓鴣,蓋有兩種意思:(一)《禽經》云:「隨陽,越雉也,飛必南翥。」張華注云:「鷓鴣,其名自呼,飛必南向,雖東西迴翔,開翅之始,必先南翥。其志懷南,不徂北也。」(二)「今俗謂其鳴曰『行不得哥也』。」(俱見《本草綱目》卷四十八李時珍說)左思《吳都賦》「鷓鴣南翥而中留」,劉註:「鷓鴣如雞,黑色,其鳴自呼。或言此鳥常南飛不北,豫章以南諸郡處處有之。」按劉注所云,豫章地望,正與稼軒此詞相合。又白居易《山鷓鴣》詩:「啼到曉,惟能愁北人,南人慣聞如不聞」,亦合本詞之意。至舊說此詞本事以羅大經說為有名。《鶴林玉露》卷四:「蓋南渡之初,虜人追隆裕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還,幼安自此起興。聞鷓鴣之句謂恢復之事行不得也。」自來每多承用。近人始有懷疑者,據《宋史.后妃傳》未載金兵追到造口(即虔州附近,今贛縣)云云。其實建炎三年金兵深入江南,宋亡迫在眉睫,趙氏東逃西竄,的確十分狼狽。孟後奔虔州,金兵前鋒直追到造口,當時有這可能,且詞人之筆正不必依照官書。就詞的作法而論,句句寫山寫水,周濟云:「借水怨山。」(《宋四家詞選》)梁啟超云:「《菩薩蠻》如此大聲鏜鎝,未曾有也。」(《藝蘅館詞選》)固不僅個人身世之感,殆兼有家國興亡之戚。「聞鷓鴣」云云,心懷不愜可知,惟羅云「恢復之事行不得」,過於著實,未免附會。

祝英台近.晚春

寶釵分[1],桃葉渡[2],煙柳暗南浦[3]。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流鶯聲住[4]。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5]。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6]。

[1]梁陸罩《閨怨》:「偏恨分釵時。」白居易《長恨歌》:「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杜牧《送人》:「明鏡半邊釵一股,此生何處不相逢。」是分釵贈別,自來有之。此風俗到宋代還有,見王明清《玉照新志》卷四。

[2]王獻之《桃葉歌》:「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桃葉,獻之妾。

[3]浦,水邊。南浦本是通稱。《楚辭.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王逸註:「南至江之涯。」是江河的南岸,皆可稱南浦。謝朓《隋王鼓吹曲》十首之八《送遠曲》「南浦送佳人」,江淹《別賦》「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即承用《楚辭》。但後來亦作地名、水名用。

[4]「流鶯」,一本作「啼鶯」。張惠言《詞選》評曰:「流鶯,惡小人得志也」,頗傷穿鑿。這句與作者《賀新郎》「綠樹聽鶗鴂」一詞中對鳥聲的寫法很相像。相傳又有「流鶯不解語」之說。《古今圖書集成.禽蟲典》卷二十六鶯部引《補禽經》:「章茂深嘗得其婦翁石林(葉夢得別號)所書《賀新郎》詞,首曰『睡起啼鶯語』,章疑其誤,頗詰之。石林曰:『老夫嘗得之矣,流鶯不解語,啼鶯解語,見《禽經》。』……」(宋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九。)按流鶯在詩詞中亦多作泛稱,不必有別於啼鶯,這裡姑備一說而已。

[5]以所簪花朵數目,試卜歸期,乃無聊之意想,花卜或非有成法。「才簪又重數」,細膩之極。

[6]前人詩詞中類似本句者很多,如雍陶詩,李漢老、趙德莊詞,今不具引。本篇將傷春送別閨怨等等作為譬喻,其本意實與《摸魚兒》、《賀新郎》諸篇相近,因是小令,另用一種寫法,風格亦從平素的激昂慷慨,一轉而為纏綿悱惻。相傳此詞有本事,見張端義《貴耳集》卷下「呂婆女事辛幼安」云云,恐出流俗附會,且與詞意亦不合,今不錄。

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1]。寶馬雕車香滿路[2]。鳳蕭[3]聲動,玉壺[4]光轉,一夜魚龍舞[5]。蛾兒雪柳黃金縷[6],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7]。

[1]此極言元夕花炮之勝,今俗猶曰「放花」。蘇味道《正月十五夜》:「火樹銀花合。」首言其初放,次言放後。銀花千樹,萬點流星,都是幻景。譚獻評:「起二句賦色瑰異」是也。《春秋》莊公七年:「星隕如雨。」《左傳》讀「如」為「而」,《公羊》、《谷梁》「如」字均不改讀。《論衡.說日》:「若雨而非雨也」,即從二傳之說。這裡用法亦相同。

[2]郭利貞《上元》:「九陌連燈影,千門度月華。傾城出寶騎,匝路轉香車。」

[3]「鳳簫」,一說「排簫」以其形參差像鳳翼,亦名「參差」;又其聲如鳳鳴。《荀子.解蔽》引逸詩:「鳳凰秋秋,其翼若干,其聲若簫。」又一說以《列仙傳》載弄玉吹簫引鳳,亦稱鳳簫。這裡指笙簫等細樂,與下文月色亦相連。溫庭筠《經舊遊》:「涼月慇勤碧玉簫。」

[4]鮑照《白頭吟》:「清如玉壺冰。」後來唐宋詩詞中每以「玉壺」「冰壺」喻月。如唐朱華《海上生明月》:「影開金鏡滿,輪抱玉壺清」,和這詞用法相近,指月而言甚顯。

[5]《漢書.西域傳贊》:「曼衍魚龍角抵之戲。」師古註:「魚龍者為舍利之獸,先戲於庭極,畢;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魚,跳躍漱水,作霧障日,畢;化成黃龍八丈,出水敖戲於庭,炫耀日光。」這裡借用,言月光如水,各樣燈綵飛舞如魚龍鬧海一般。魚龍亦是燈的形狀,如金魚、蚌殼、龍燈之類。「鳳簫」至此三句,連用「動」「轉」「舞」等字,均寫動態。

[6]見中卷李清照《永遇樂》注[9]。「雪柳黃金縷」只是一物,即李詞所謂「捻金雪柳」。「捻金」見《燕翼詒謀錄》卷二、《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三六。「金線捻絲」見《宋史》卷一五三《輿服志》五,蓋所謂「黃金縷」也。

[7]上片用誇張的筆法,極力描繪燈月交輝、上元盛況。過片說到觀燈的女郎們。「眾裡尋他」句,寫在熱鬧場中,羅綺如雲,找來找去,總找不著,偶一回頭,忽然在清冷處看見了,亦似平常的事情。結尾只用「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一語,卻把多少不易說出的悲感和盤托出了。前人對之,多加美評,如譚獻評《詞辨》,梁啟超評《藝衡館詞選》,王國維《人間詞話》等等。

清平樂[1]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2]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3]。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4],溪頭看剝蓮蓬。

[1]本篇客觀地寫農村景象,老人們有點醉了,大的小孩在工作,小的小孩在玩耍,筆意清新,似不費力。

[2]「醉裡」,猶前錄蘇軾《浣溪沙》「垂白杖藜抬醉眼」。「吳音相媚好」即指翁媼對話而言,以吳語柔軟,「媚好」亦雙關。

[3]「媼」,老年婦女的尊稱。《史記.高祖紀》「劉媼」下《集解》:「孟康曰:長老尊稱也。左師謂太后曰,媼愛燕後,賢(當脫一『於』字)長安君。《禮樂志》:『地神曰媼。』媼,母別名也,音烏老反。」

[4]雖似用口語寫實,但大兒、中兒、小兒云云,蓋從漢樂府《相逢行》「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為,挾瑟上高堂」化出,只易三女為三男耳。末句於剝蓮蓬著一「看」字,得樂府「無所為」的神理。「無賴」,見中卷秦觀《浣溪沙》注[1],本不是什麼好話,這裡卻只作小孩子頑皮講,所以說「最喜」,反語傳神,更覺有力。這類詞彙語意的轉化,後來小說戲曲中常有,如「冤家」「可憎」等等。

破陣子.為陳同甫[1]賦壯詞以寄之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2]。八百里分麾下炙[3],五十弦[4]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5]飛快,弓如霹靂弦驚[6]。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7],可憐白髮生。

[1]陳亮字同甫。

[2]杜甫《夜宴左氏莊》:「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醉」「夢」云云,豪情壯概皆過去事,虛擬之詞。

[3]「麾」,旌旗,「麾下」指軍中。「炙」,烤肉。稱「分麾下炙」,有軍中會餐意。《世說新語.汰侈》:「王君夫(愷)有牛,名八百里駮,常瑩其蹄角。王武子(濟)語君夫:『我射不如卿,今指賭卿牛,以千萬對之。』君夫即恃手快,且謂駿物無有殺理,便相然可,令武子先射。武子一起便破的,卻據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來。須臾炙至,一臠便去。」這裡借古典來寫豪邁的胸懷,不必紀實。蘇軾《約(李)公擇飲是日大風》:「要當啖公八百里,豪氣一洗儒生酸」,亦同此意。

[4]瑟,二十五弦。古代傳說本是五十弦。《史記.封禪書》:「太帝(《漢書.郊祀志》作『泰帝』,《文選.吳都賦》李善注引《史記》作『黃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這裡與上文「八百里」都是用典;一極言其氣概闊大,一極言其聲音悲哀耳。李商隱《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用法亦相似。

[5]「作」,猶「若」。現在白話說「作為」,亦有譬況假設之意。猶言「馬若的盧飛快」。《相馬經》:「馬白額入口齒者,名曰榆雁,一名的盧。」劉備騎的盧馬躍過檀溪,見《三國誌.蜀書.先主傳》注引《世說新語》云云,後來小說即衍此故事。

[6]《南史.曹景宗傳》:「景宗謂所親曰:『我昔在鄉里,騎快馬如龍,與年少輩數十騎,拓弓弦作霹靂聲,箭如餓鴟叫。』……」《隋書.長孫晟傳》:「突厥之內大畏長孫總管,聞其弓聲謂為霹靂,見其走馬稱為閃電。」

[7]《世說新語.任誕》記張翰語:「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結用實筆,一點即醒。

西江月.夜行黃沙[1]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2],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3]。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4]。舊時茅店社林[5]邊,路轉溪橋忽見[6]。

[1]江西上饒縣西黃沙嶺。

[2]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方干《寓居郝氏林亭》:「蟬曳殘聲過別枝。」又「月明驚鵲未安枝」,兩見蘇軾詩(《次周令韻送赴闕》、《次韻蔣穎叔》)。「別枝」,另一枝。詞意謂鵲因月明,驚飛不定,從這一枝跳到那一枝。「別」乃形容詞,若作動詞,釋為離別之別,意雖亦相近,卻與下文「半夜」不對偶。

[3]蛙的聲音彷彿有意,亦在那邊預報豐年,參見《晉書.惠帝紀》。惠帝在華林園聽見蝦蟆叫,問他的從人道:「此鳴者為公乎,為私乎?」蛙聲無意,卻認作有心,本是個愚人的笑話,這裡卻轉為雋美之語。

[4]盧延讓《松寺》:「兩三條電欲為雨,七八個星猶在天。」

[5]「社林」,即社樹,這裡指土地祠的樹林。古代立社,每種植與本處土地相宜的樹木,認為神所憑依。如《論語.八佾》載宰我對魯哀公說:「夏後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後來更有枌榆社、櫟社等等。

[6]這茅店本是來過的,卻不大認識,轉過小橋忽然找著了,寫出晚上走路、舊地重經、恍惚喜悅的神情。

又.遣興

醉裡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1]。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2]。

[1]用《孟子.盡心下》「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意。

[2]《漢書.龔勝傳》:「勝以手推常(夏侯常)曰『去』。」見黃季剛師《讀漢書後漢書札記》說辛詞此句。

丑奴兒[1]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2]。

[1]《丑奴兒》即《採桑子》。

[2]不識愁的,偏學著說。如登高極目,何等暢快,為做詞章,便因文生情,也得說說一般的悲愁。及真知愁味,反而不說了。如晚歲逢秋,本極淒涼,卻說秋天真是涼快呵!今昔對比,含蓄而又分明。中間用疊句轉折。末句似近滑,於極流利中仍見此老倔強的意態。將烈士暮年之感恰好寫為長短句,「粗豪」云云殆不足以盡稼軒。「秋」仍綰合「愁」字,如下錄吳文英《唐多令》:「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

鷓鴣天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1]。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2]。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3]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4]。

[1]「些」字在麻韻,前人多如此押。

[2]王安石《題舫子》:「愛此江邊好,留連至日斜。眠分黃犢草,坐占白鷗沙。」

[3]酒店掛青簾作為幌子。白居易《杭州春望》:「青旗沽酒趁梨花。」

[4]結句言桃李愁風雨,而菜花之不愁風雨,意在言外,對比形容,清新明朗。

又.鵝湖[1]歸,病起作

枕簟溪堂冷欲秋,斷雲依水晚來收。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書咄咄,且休休[2]。一丘一壑[3]也風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4]。

[1]「鵝湖」,在江西鉛山縣東,以東晉人龔氏曾居山蓄鵝得名。

[2]「書咄咄」,近注家多引《晉書.殷浩傳》「但終日書空作『咄咄怪事』」,自是較早的記載。但殷浩實是個官迷,熱中名利的人,本傳上文說他「雖被黜放,口無怨言,夷神委命,談詠不輟,雖家人不見其流放之戚」,好像十分恬淡,實際全是矯情,所以才有這四字書空的怪態。史家對此,連類而書,不加按語,意自分明。且下文更寫他鬧了個大笑話:「後(桓)溫將以浩為尚書令,遺書告之,浩欣然許焉。將答書,慮有謬誤,開閉者數十,竟達空函,大忤溫意,由是遂絕。」就作者生平固不會以殷浩自比,即以本詞所表現閒適恬退的心情,亦不應引用這樣的故事。故雖借用字面,意卻無關。這和「且休休」只是一句話。且者,連結之詞。《舊唐書.司空圖傳》載圖所作《休休亭記》,解「休休」的意義為:「休,休也,美也,既休而具美存焉。蓋量其才一宜休,揣其分二宜休,耄且聵三宜休,又少而惰,長而率,老而迂,是三者皆非濟時之用,又宜休也。」與詞意相合。又本傳云:「因為《耐辱居士歌》,題於東北楹曰:『咄咄!休休休!莫莫莫!伎倆雖多性靈惡,賴是長教閒處著。…… 』」殆即為稼軒此語所本。至於司空圖歌中的「咄咄」,仍可與原來「書空」故事有關,但他不過只採用「咄咄」兩個字,自屬無礙,與這裡情形不盡相同。

[3]《漢書.敘傳》載班嗣的書簡:「漁釣於一壑,則萬物不奸其志;棲遲於一丘,則天下不易其樂。」《世說新語.品藻》:「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官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又《晉書.謝安傳》亦有「放情丘壑」之文。

[4]俞文豹《吹劍錄》引這兩句,以為陳秋塘(善)詩。陳辛兩人年代相差不多。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引此條,並附有按語,疑為稼軒的詞誤入陳氏集中,說可參考。劉禹錫《秋日書懷寄白賓客》:「筋力上樓知。」詩語簡而概括,衍為長短句頓覺宛轉多姿,亦詩詞作法之不同。懶上層樓,雖托之筋力衰減,仍有烈士暮年的感慨,參看作者他篇如《念奴嬌》、《丑奴兒》等。

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

壯歲旌旗擁萬夫[1],錦襜突騎渡江初[2]。燕兵[3]夜娖銀胡[4],漢箭朝飛金僕姑[5]。追往事,歎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6]。卻將萬字平戎策[7],換得東家種樹書[8]。

[1]黃庭堅《送范德孺知慶州》:「春風旌旗擁萬夫。」

[2]首兩句,指紹興三十二年,作者二十二歲以五十騎突入金營,擒叛將張安國,獻俘行在事,見《宋史》本傳。錦襜突騎,穿錦衣的馬隊。

[3]「燕兵」「漢箭」為對偶,就國家言之,則謂之漢,從當時中原豪傑、作者統率的起義兵將(如本傳稱統制王世隆及忠義人馬全福等),以地望言,則謂之燕,實為一事的互文。或釋燕兵為「北方兵士,戒備森嚴」,指敵人而言,於詞義恐非。「夜娖」「朝飛」為對偶,昨晚今早,相承而言。亦一件事的兩個階段,詳下注。

[4]「娖」通「擉」,整理。宋朱翌《猗覺寮雜記》下:「今人辦人從行李之類,其言曰『整擉』。蓋用『娖』字。」《後漢書.中山簡王(焉)傳》:「今五國各官騎百人,稱娖前行。」註:「娖,音楚角反。稱娖,猶齊整也。」(朱書即引《後漢書》,文略誤,今改用原文。)「胡」,箭袋,亦作「胡祿」「弧簶」,並同。「銀」指袋上的妝飾。「夜娖銀胡」,言乘夜嚴裝,為朝襲的準備。

[5]「金僕姑」,箭名。《左傳》莊公十一年:「公以金僕姑射南宮長萬。」

[6]歐陽修《聖無憂詞》:「春風不染髭鬚。」

[7]「萬字」,猶言萬言書。作者屢上封事,今尚有《美芹十論》等篇存集中。《新唐書.王忠嗣傳》:「因上平戎十八策。」

[8]「種樹之書」見《史記.秦始皇本紀》。「東家有大棗樹」見《漢書.王吉傳》,蓋參錯用之,表示他暮年的不得志。

滿江紅.江行,簡楊濟翁[1]周顯先

過眼溪山,怪都似舊時曾識。還記得夢中行遍,江南江北[2]。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兩平生屐[3]。笑塵勞三十九年非[4],長為客。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塵跡[5]。樓觀甫成人已去[6],旌旗未卷[7]頭先白。歎人生哀樂轉相尋,今猶昔[8]。

[1]楊濟翁名炎正,楊萬里族弟。

[2]韓熙載《奉使中原署館壁》:「夢中忽到江南路。」

[3]《世說新語.雅量》:「祖士少(約)好財,阮遙集(孚)好屐,並恆自經營,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詣祖,見料視財物,客至,屏當未盡,余兩小簏著背後,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詣阮,見自吹火蠟屐,因歎曰:『未知一生當著幾量屐?』神色閒暢。於是勝負始分。」「兩」,亦作「緉」。「兩」「緉」「量」,字通。「幾兩」,即幾雙。

[4]淳熙五年(1178)作者三十九歲。《淮南子.原道訓》:「故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又《莊子.則陽》、《寓言》,並有「行年六十」「五十九年非」之文,《則陽》稱蘧伯玉,《寓言》稱孔子。

[5]「坼」,裂開。杜甫《登岳陽樓》:「吳楚東南坼。」詩謂洞庭湖極其廣大,彷彿將東南一帶吳楚地面從中原劃分開來。本篇雖承用杜詩而意指孫氏割據江東。接說「曹劉敵」,指赤壁之戰,即孫權所謂「非劉豫州莫可以當曹操者」(見《三國誌.蜀書.諸葛亮傳》)。「噹」即「敵」也。劉備能敵曹操,所以能敗曹操,如今安得有這樣的人?所以接說「西風吹盡,了無塵跡」。借古傷今,引起下文「樓觀」「旌旗」兩句。又辛另篇《南鄉子.北固亭有懷》:「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上兩句與本篇同,下句更轉一意。曹劉是敵手,而孫權能敵曹劉,遂成三分之局。本篇雖未點明孫氏,亦有此意。

[6]《稼軒詞編年箋注》於本句引蘇軾《送鄭戶曹詩》:「樓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樓空人去,華屋山丘,本篇所感殆不止此。《史記.平准書》:「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之。治樓船,高十餘丈,旗幟加其上,甚壯。」本篇「樓觀」「旌旗」云云或由此聯想,寄慨於和戰近事。說未必確,錄以備考。

[7]「旌旗未卷」,言未能勝利地捲甲收兵,與上句是一種意思的兩樣說法。

[8]《禮記.孔子閒居》:「哀樂相生。」句末點明「今昔」,雙承作結。王羲之《蘭亭序》:「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哀樂相尋」之意亦見《蘭亭序》中。

摸魚兒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1]。

更能消[2]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3]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4]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慇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5]。長門事[6],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7]。千金縱買相如賦[8],脈脈[9]此情誰訴。君莫舞[10],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11]。閒愁[12]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13]。

[1]淳熙己亥(1179)。「漕」,轉運使的簡稱。作者從湖北轉運副使調任湖南。「小山亭」即在湖北轉運使的衙門內。

[2]「消」,消受,禁得。

[3]「長怕」,總怕,老怕。

[4]現在語用「聽說」,古人往往用「見說」。

[5]「畫簷蛛網」放在句子中間,意思是算來只有畫簷的蛛網,慇勤地鎮日招惹飛絮而已。「慇勤」承「蛛網」說。以春去無痕,只有楊花漫天飛舞,委地沾泥,又無人愛惜,亦惟蜘蛛網牽掛耳,故曰「算只有」。蘇軾《虛飄飄》詩:「畫簷結蛛網。」周邦彥《點絳唇》:「柳絲輕舉,蛛網粘飛絮。」

[6]司馬相如有《長門賦》,其序曰:「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

[7]「蛾眉」,美人代稱。《離騷》:「眾女嫉余之蛾眉兮。」

[8]《長門賦序》下文接說:「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於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得親幸。」按序文雖見於《文選》,殆出於後人依托,事實亦多附會。《史記.外戚世家》載廢陳皇后事,《索隱》云:「作頌,信工也;復親幸之,恐非實也。」

[9]「脈脈」,見上卷溫庭筠《望江南》注[3]。一說「脈脈」為「嘿嘿」「默默」的借字。

[10]《晉書.樂志》有《公莫舞》,相傳項莊劍舞,項伯以袖隔之,保護劉邦。這裡借用,把「公」改為「君」,意亦與古樂府不同。彷彿說你莫要太高興了,失寵固可悲,得意又怎麼樣呢。引起「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句。

[11]楊貴妃小字玉環,見《楊太真外傳》。趙後號曰飛燕,見《漢書.外戚傳》。蘇軾《孫莘老求墨妙亭詩》:「短長肥瘦各有態,玉環飛燕誰敢憎。」《趙飛燕外傳》附《伶玄自敘》:「子於語通德曰:『斯人俱灰滅矣。』」白居易《長恨歌》:「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皆塵土」當非泛說。

[12]以上總是「閒愁」,二字概括本意。

[13]上片以春去作為比喻,卻分作多少層次。先說再經不得幾回風雨了,這是一層。因怕花落,便常常擔心花開太早了(另詞《蝶戀花》所謂「晚恨開遲,早又飄零近」),何況今已落紅無數,這又是一層。但春雖歸去,春又何歸?故反振一筆「春且住」。為什麼要住?聽說天涯芳草無歸路這又是一層。明明無處可去,它卻偏偏去了,那更無話可說,算起來只有簷前蜘蛛網掛著的飛絮是春光僅有的殘痕。蛛網纖微,柳花輕薄,靠它們來留春,又能有幾何。這些都反映作者對當時國事政治的十分不滿,無須比附得,意自分明。下片多引古典,「長門事」以下,敘說故事,若不相蒙,而脈絡貫注。上片泛寫南渡的局勢,下片側重小朝廷裡還有許多妒寵爭妍的醜態,殊不知劫後湖山,已成殘局,得意失意,將同歸於盡。結用李商隱《北樓》「輕命倚危欄」詩意,一片斜陽煙柳,真是愁到極處,也就是危險到極處,無怪當時傳說宋孝宗看了很不悅(見《鶴林玉露》卷四)。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1]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2]。遙岑遠目[3],獻愁供恨[4],玉簪螺髻[5]。落日樓頭,斷鴻聲裡[6],江南遊子。把吳鉤[7]看了,欄干拍遍[8],無人會,登臨意[9]。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10]未?求田問捨,怕應羞見,劉郎才氣[11]。可惜流年,憂愁風雨[12],樹猶如此[13]。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14]。

[1]《景定建康志》卷二十二:「賞心亭在下水門之城上,下臨秦淮,盡觀覽之勝,丁晉公謂建。」周邦彥《西河》:「夜深月過女牆來,賞心東望淮水。」(陳元龍注《片玉集》本)

[2]王粲《游海賦》:「水與天際。」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安石《夜過新開湖憶沖之仲塗同泛》:「水遠天無際。」

[3]韓愈、孟郊《城南聯句》:「遙岑出寸碧(愈),遠目增雙明(郊)。」

[4]王安石《午枕》:「隔水山供宛轉愁。」

[5]韓愈《送桂州嚴大夫》:「水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篸。」篸即簪,「玉簪」即碧玉簪之省。作者另一詞《行香子》:「雲岫如簪」,蓋指雲山。「螺髻」亦喻山。如皮日休《縹緲峰》詩:「似將青螺髻,撒在月明中。」又周邦彥《西河》詞詠金陵:「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

[6]柳永《夜半樂》:「斷鴻聲遠長天暮。」又前錄《玉蝴蝶》,亦有「斷鴻聲裡,立盡斜陽」之句。

[7]「吳鉤」,鉤是一種兵器,似劍而曲,見《漢書.韓延壽傳》注。吳鉤的故事見《吳越春秋.闔閭內傳》。鮑照《代結客少年場行》:「錦帶佩吳鉤。」杜甫《後出塞》:「少年別有贈,含笑看吳鉤。」《夢溪筆談》卷十九:「唐人詩多有言吳鉤者,吳鉤,刀名也,刃彎。」是彎形的刀劍皆可稱鉤。

[8]李煜《玉樓春》:「醉拍闌干情未切。」這裡亦有按拍的意思。

[9]「登臨」本於《楚辭.九辯》。歐陽修《蝶戀花》:「無人會得憑闌意。」

[10]《世說新語.識鑒》:「張季鷹(翰)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

[11]「劉郎」指劉備。《三國誌.魏書.陳登傳》載劉備對許汜語:「君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帝王失所,望君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捨,言無可采,……如小人欲臥百尺樓上,臥君於地,何但上下床之間邪?」以上一段,蓋謂當時朝士,貪戀爵祿,只知道「求田問捨」,固無若張翰其人者,如碰見劉備當然要看不起他們。語意廣泛,不泥定自己,卻引起自己的憂愁寂寞。

[12]蘇軾《滿庭芳》:「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

[13]《世說新語.言語》:「桓公(溫)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涕。」庾信《枯樹賦》作「樹猶如此」,與本句合。

[14]三句一氣而下,作一句讀。「紅巾翠袖」,妝飾,以代美人。王勃《落花落》:「羅袂紅巾復往還。」「搵」,揩拭。「倩何人」者,言無人也,應前文「無人會」句。

賀新郎

別茂嘉十二弟[1]。鵜鴂、杜鵑實兩種,見《離騷補注》[2]。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3]。啼到春歸無啼處,苦恨芳菲都歇[4]。算未抵人間離別[5]。馬上琵琶關塞黑[6],更長門翠輦辭金闕[7],看燕燕,送歸妾[8]。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9]。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10]。正壯士悲歌未徹[11]。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12]。誰共我,醉明月[13]。

[1]劉過《龍洲詞》有送辛稼軒弟《沁園春》一詞,當即是茂嘉。

[2]宋洪興祖《離騷補注》卷一:「然則子規、鶗鴂,二物也。」(「鵜」「鶗」字通)鵜鴂在這裡音「提決」。

[3]首三句借鳥聲見意。《楚辭.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李善注張衡《思玄賦》引作「鶗鴂」。)鷓鴣啼聲或云「鉤輈格磔」,或云「行不得哥也」;杜鵑啼聲,如曰「不如歸去」。這三種啼聲都不好聽,卻一個啼了,一個又啼,所以說「更那堪」,言其不堪。

[4]仍回到鵜鴂身上,即《離騷》「百草不芳」意。《文選》卷二十三阮籍《詠懷》「鶗鴂發哀音」下沈約註:「此鳥鳴則芳歇也。芬芳歇矣,則存者臭腐耳。」

[5]此句轉到送別本意,以下卻又臚列許多故事,離題很遠。

[6]用昭君出塞事。石崇《王明君辭序》:「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李商隱《王昭君》:「馬上琵琶行萬里,漢宮長有隔生春。」杜甫《夢李白》二首之一:「魂返關塞黑。」

[7]用漢武帝陳後事,已見《摸魚兒》詞注[6]及[8]。翠輦辭闕,即言陳後退居長門宮。「更」者,敘說另一事。謝朓《和王主簿怨情》:「掖庭聘絕國,長門失歡宴。」亦上用昭君,下用陳後,與之相同。此蓋有所本。

[8]用莊姜送戴媯事。《詩.邶風.燕燕序》:「燕燕,衛莊姜送歸妾也。」鄭《箋》:「莊姜無子,陳女戴媯生子名完,莊姜以為己子。莊公薨,完立而州吁殺之。戴媯於是大歸,莊姜遠送之於野,詩見己志。」事並見隱公三年、四年《左傳》。

[9]用李陵、蘇武事。上片言美人宮怨,這裡說壯士訣別,敘述故事,卻連絡而下,過片並不另起。「將軍」云云指李陵,「故人」指蘇武。李陵《與蘇武詩》:「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漢書.蘇武傳》載蘇武歸漢,李陵送別語:「異域之人,壹別長絕。」

[10]用荊軻事。《史記.刺客列傳》載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又云:「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

[11]此句承上句仍用《易水歌》。所云「悲歌」,即本傳所載「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復為羽聲慷慨」等句。

[12]兩句又回到開頭許多鳥聲。「如許恨」總結上文許多恨事。杜鵑舊有「啼血」之說,因它口中有血紅色的斑點。言鳥啼雖然悲切,若知道如許恨事,還是更加悲哀呢。

[13]說到這裡,始終未及送別本題,卻在結末一點:「你去後,有誰來伴我飲酒賞月呢?」張惠言《詞選》以為「茂嘉蓋以得罪謫徙,故有是言。」茂嘉事跡,除見劉過詞以外,別無可考,張氏之說未必可信。即使茂嘉真是貶謫,亦無須費如許氣力來寫它。蓋已將個人身世和家國興亡打拼成一片,多少悲怨,都非泛泛。別弟云云,雖是題目,實不過借題發揮而已。結構之奇辟,措語之悲壯,前人評贊已多,不更引錄。

邑中園亭,僕皆為賦此詞[1]。一日獨坐停雲[2],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庶幾彷彿淵明思親友[3]之意雲。

甚矣吾衰矣[4],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余幾。白髮空垂三千丈[5],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6]?我見青山多嫵媚[7],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一尊搔首東窗裡[8],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9]者,豈識濁醪妙理[10]。回首叫雲飛風起[11],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12]。知我者,二三子[13]。

[1]「邑中」指江西鉛山縣。「此詞」即指《賀新郎》詞牌。

[2]作者的園亭,以陶詩取名。

[3]陶潛《停雲詩序》:「停雲,思親友也。」

[4]《論語.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原典謂「道不行」,詞亦有此意。

[5]李白《秋浦歌》:「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6]《世說新語.寵禮》:「於時荊州為之語曰:髯參軍(郗超),短主簿(王恂),能令公(桓溫)喜,能令公怒。」這裡「公」,作者自稱。

[7]《新唐書.魏征傳》記唐太宗語:「人言征舉動疏慢,我但見其嫵媚耳。」

[8]陶潛《停雲》:「良朋悠邈,搔首延佇。」「有酒有酒,閒飲東窗。」又《歸去來辭》:「有酒盈樽。」

[9]蘇軾《和陶飲酒詩》:「江左風流人,醉中亦求名。淵明獨清真,談笑得此生。」

[10]陶潛《己酉歲九月九日》:「濁酒且自陶。」杜甫《晦日尋崔戢李封》:「濁醪有妙理。」

[11]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劉邦《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

[12]《南史.張融傳》:「融常歎云: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不見我。」

[13]合用《論語.憲問》「知我者其天乎」、《述而》「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兩句。全篇借《論語》作起結。上片結尾「我見青山」云云,這裡結尾「不恨古人」云云,句調意思都似重複,當時岳珂已有這樣的批評:「獨首尾二腔警語差相似」,見《桯史》「稼軒論詞」條。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1]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2]。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3]。斜陽草樹,尋常巷陌[4],人道寄奴[5]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6]。元嘉[7]草草,封狼居胥[8],贏得倉皇北顧[9]。四十三年[10],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11]。可堪回首,佛狸祠下[12],一片神鴉[13]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14]?

[1]京口,今鎮江。三國孫吳初年曾在此建都,後遷秣陵,改置京口鎮。北固山在鎮江北,下臨江水。晉蔡謨在山上起樓名北固樓,亦名北固亭。梁武帝改名北顧亭。

[2]全篇多詠劉宋,首從京口說起孫權,總提全篇。《三國誌.吳書.吳主傳》注引《吳歷》記濡須之戰:「公(曹操)見舟船器仗,軍伍整肅,喟然歎曰:『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兒子若豚犬耳。』」蓋雲南渡草草之局,非特無望於若劉寄奴之恢復中原,並不能如孫仲謀之稱雄江左也。句意謂江山如昔,更無處去覓像孫權那樣的英雄人物。

[3]三句實只一句,亦不須分逗,今依調斷句。本篇多有此種句逗。

[4]用劉禹錫《烏衣巷》詩意。

[5]「寄奴」,宋劉裕小名。劉裕曾在京口起兵討桓玄。

[6]二句指劉裕北伐滅南燕及後秦,收復洛陽諸事。「金戈鐵馬」,言武裝之盛。後唐李襲吉《諭梁書》:「金戈鐵馬,蹂踐於明時。」

[7]「元嘉」,宋文帝年號(424—453)。

[8]元狩四年(公元前119)漢伐匈奴,眾十萬騎,衛青、霍去病並將。去病「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登臨翰海」,見《史記.霍去病傳》。《宋書.王玄謨傳》:「玄謨每陳北侵之策,上(劉義符,即文帝)謂殷景仁曰:聞王玄謨陳說,使人有封狼居意。」(《資治通鑒》卷一二五:「令人有封狼居胥意。」)狼居胥山舊傳在漠北喀爾喀部,一說在今內蒙古自治區西北,後說近是。王玄謨於元嘉二十七年(450)北伐,圍滑台而敗,魏人遂大舉南侵,見《宋書.文帝紀》及《王玄謨傳》。

[9]《宋書.索虜傳》:「(元嘉八年)上以滑台,戰守彌時,遂至陷沒,乃作詩曰:『……惆悵懼遷逝,北顧涕交流。』」滑台失守,事本在前,今參錯用之。

[10]據岳珂《桯史》,本篇作於寧宗開禧元年乙丑。作者於紹興三十二年(1162)為耿京忠義軍掌書記,奉表歸朝,至開禧元年(1205)在知鎮江府任上,適為四十三年。

[11]本篇每借六朝劉宋往跡,喻趙宋近事。固系紀實,而元嘉二十七年北魏南下,「焚燒廣陵」,亦見《宋書.索虜傳》。將詠史與寫實兩種寫法融合為一,意甚深厚。

[12]「佛狸」(佛音弼),北魏太武帝小名。宋元嘉二十七年(魏太平真君十一年)十二月北魏南侵至江,起行宮於瓜步,蓋在六合。《宋書.索虜傳》:「燾(太武帝名)鑿瓜步山為盤道,於其頂設氈屋。」到南宋時,瓜洲有佛狸祠。清《揚州府志》卷二十五「祠祀」一:「佛狸祠在瓜洲城……案太武所駐,乃六合之瓜步山,並非瓜洲,沿訛已久。」

[13]范成大《吳船錄》卷下「戊午」條:「至神女廟……廟有馴鴉。客舟將來,迓於數里之外……船過亦送數里……土人謂之神鴉,亦謂之迎船鴉。」唐時已有此稱,吳楚各地亦多有之。如上卷孫光憲《竹枝》注引杜甫詩「迎棹舞神鴉」,情形與范所說相似。這裡指祠廟附近的烏鴉。

[14]「廉將軍老矣,尚善飯」,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借廉頗事,比喻自己雖老,還有雄心壯志,當時岳珂評此詞:「新作微覺用事多耳。」(見《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