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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銓·敢殺秦檜的人

關鍵詞:

《戊午上高宗封事》

警句:

欲駕巾車歸去,有豺狼當轍。

1.

宋高宗紹興八年(1138年),金國使臣在宋臣王倫的陪同下到達南宋都城臨安,即將展開新一輪的宋金和談。就在前一年裡,被囚於金國的宋徽宗和寧德皇后(宋欽宗的生母)先後去世,靈柩能否順利返還宋境,對於南宋君臣而言既是一個國家感情問題,又是一個事關國體的問題。所以和談似乎勢在必行了。

主動權雖然掌握在金人的手上,宋高宗卻並不十分擔心,因為自己這邊正有精明幹練的宰相秦檜主持大局,和平的解決方案總還是可以期許的。只是那些天天如烏鴉一般聒噪的主戰派啊,天曉得又會搞出什麼亂子?!

倘若我們可以站在金人的角度,一定會感歎這回派出來的兩位使臣實在是太有大國榮譽感了。下榻使館之後,他們並不肯入朝覲見宋高宗,而是要求宋高宗到使館來跪接詔諭。是的,他們的身份是「江南詔諭使」,是到江南屬國發佈上國之詔諭的,禮儀上的尊卑問題不容有半點差池。

若站在宋朝士大夫的角度來看,這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釁和侮辱。

有人憤憤地說:「小孩子是最不懂事的,可如果指著豬狗讓小孩子跪拜,就連小孩子也會發怒。金國人就是豬狗,宋人一個個跪拜在豬狗腳下,連小孩子都覺得羞恥,難道皇帝能夠忍心如此嗎?!」

若有人私下發出這樣的議論,分明是上犯天顏,將皇帝罵作豬狗不如,旁人未必有膽量附和,但這番話並非私下議論,而是認認真真寫在表章裡遞交給皇帝看的。這個膽大包天的人就是胡銓,當時他不過是一名低級文官。

2.

胡銓的這份表章慷慨激昂,洋洋灑灑數千言,被稱作《戊午上高宗封事》,傳為南宋的一篇名文。胡銓寫作的時候,想來已經徹底將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了。文中鄭重提議,應當將秦檜、王倫等人斬首示眾,扣留金國使者,責以大義,再出堂堂之師渡江北伐,如此則士氣人心必將大振。若不能如此的話,自己甘願投海自盡,也不願在這個小朝廷裡苟且偷生。況且以金人的一貫作風,絕不是跪拜稱臣、納幣輸捐就可以使他們守信的。

這份奏章寫出了太多人的心裡話,以至於有同情者將其刊印出來,四處散發。不幸這正好讓主和派找到了口實,說胡銓煽動輿論以脅迫朝廷,罪不可赦。秦檜的惱羞成怒是可想而知的,隨即將胡銓貶謫廣州監管鹽倉,數年之後又將他發配到更偏遠的新州編管。宋代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訓,通觀兩宋,只有宋高宗在非常時期殺過兩人而已,後來還給予相當程度的平反,所以遠貶邊荒已經算是極嚴厲的懲罰了。

這樣的結局對於胡銓而言並不十分意外,他從從容容地踏上了光榮的荊棘路,在新州瘴癘之地以履險如夷的心態過起了寫詩填詞的日子。但官場最不缺的就是落井下石的人,當地郡守張棣時刻留意著胡銓的創作動向,他知道胡銓的詞卷裡一定藏著自己陞官發財的敲門磚。

果然過不多久,張棣就如獲至寶般地將胡銓的一闋新詞獻給秦檜,當然,還附上了自己深情款款的批語,很為秦丞相不平。

這首詞調寄《好事近》,真是一個太有反諷意味的詞牌啊:

富貴本無心,何事故鄉輕別。

空使猿驚鶴怨,誤薜蘿秋月。

囊錐剛要出頭來,不道甚時節。

欲駕巾車歸去,恐豺狼當轍。

大意是說,自己做官並非為了富貴,無奈因為剛直不阿被遠貶荒蠻,這時局容不得正直的人啊;心中雖有思歸之念,卻無奈豺狼當道,前路不通。豺狼究竟在影射哪個,自然不言而喻。豺狼確實當道,秦檜以睚眥必報的姿態再將胡銓貶到更為偏遠的吉陽軍去。吉陽軍就是今天的海南三亞,但當時的三亞不是旅遊勝地,而是士大夫貶官旅途中的天涯海角。

3.

胡銓就這樣拖家帶口,再次跋涉於瘴癘之地。張棣特地在自己的部下中挑選了一名向來以嚴苛著稱的人負責押解。胡銓一家人一路上所受的虐待可想而知,就連沿途的路人都為之哀傷落淚。

當行至雷州,即將渡海的時候,忽然發生了一番變故:雷州官吏例行搜檢,從押解者的行囊裡搜出了私茶。照理說官官相護,有官吏借公事發一點私財並不是什麼大事,沒有人會認真搜檢,就算真的搜檢出來,也不會有人認真處置。

但這一次雷州太守王彥恭偏偏要認真一回,將押送胡銓的使者通通逮捕起來,以鐵面無私的精神將他們按律定罪。使者既然全部被收押入獄,胡銓這干人犯總還是需要有人押送的,於是王太守「不得不」派出自己的下屬接替這個差事,當然,還順帶給了胡銓一家人豐厚的饋贈。若不是有王彥恭的襄助,胡銓斷斷不可能生至吉陽軍了。

王彥恭並不是個文化人,素來不為士大夫所重,只因為這一次在胡銓事件中顯露出的膽識和智略,從此再沒有哪位文士輕看他。秦檜一黨縱然權傾天下,但在那個宣傳技術尚不發達的年代,他們畢竟還沒有辦法來左右世道人心。

4.

胡銓論罪,臨安沸騰的輿論卻並沒有在殺一儆百中平息下來。大宋皇帝跪接蠻夷之邦使臣的詔書,這是何等令國體蒙羞、令每一位大宋子民蒙羞的事情。宋高宗本人倒極想下跪的,他的說法其實也不無道理:「士大夫只為自己考慮,想當初朕被金兵追得出海逃難的時候,危在旦夕,就算跪拜一百次難道會有人在意嗎?!」

但畢竟中原皇帝跪拜蠻夷使臣,這是亙古未有之奇談,宋高宗若真的跪了,怕要面臨民心離散,再也收拾不起的境地。思前想後,高宗皇帝搬出了帝王居喪期間由宰相代理國政的儒家古禮,派秦檜代自己下跪。幸好金朝使者倒願意給秦檜面子,使這場和談總算進行了下去。

這是紹興八年,合約規定南宋對金稱臣,每年進奉白銀五十萬兩,絹五十萬匹,金朝則將原本由偽齊管理的河南、陝西地區劃給南宋。

南宋自然朝野大嘩,而金朝的主戰派其實也不滿意這次合約的條件,掀起了一場聲討主和派的輿論攻勢,如同胡銓請殺秦檜一樣,請求殺掉主和派首領撻懶,誓以武力保護「勝利果實」。

翌年,金朝主戰派首領兀朮撕毀合約,興兵南下,卻敗給了岳飛和劉錡的軍隊。這樣的戰果令金、宋兩國的政治高層同樣感到意外,前者於是意識到了和談的必要,後者於是意識到了若不趕緊見好就收,待金人真在北宋故都扶植起宋欽宗的傀儡政權,那將會把好容易坐上皇位的宋高宗置於何地?再者,金人的毀約南侵已經讓胡銓在去年那份引起軒然大波的《戊午上高宗封事》裡的預言得到應驗,高宗和秦檜一黨該情何以堪?!

5.

十二道金牌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段時間,然後是風波亭的冤獄,莫須有的罪名,三大將被奪取兵權,待這一切鋪墊工作完成之後,紹興十一年(1141年)十一月,宋金再次簽訂合約,這就是宋史上極著名的「紹興和議」。翌年,金人如約將宋徽宗的靈柩與宋高宗的生母韋太后一併送還臨安,宋朝的主和派終於在輿論上可以有一點揚眉吐氣的資本了。

胡銓不是說金人不會守信嗎?若當真聽了胡銓的鬼話,徽宗的靈柩與韋太后恐怕永遠也不會返回了,那豈不是置當今皇上於不孝之地嗎?!是的,秦檜此時終於可以說出這樣一番冠冕堂皇的話了,但這樣一番道理又怎麼會騙得過世道人心呢?

有正義感的士大夫永遠都是胡銓的同情者,但真正敢於明確表態的人並不很多,張元干就是其中最骨鯁的一個。胡銓被貶往新州的時候,張元干以一闋《賀新郎》為他送行,這首詞後來傳為南宋豪放詞的代表作,那詞句真有「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氣勢:

夢繞神州路。

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

底事崑崙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

聚萬落、千村狐兔。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

更南浦,送君去。

涼生岸柳催殘暑。

耿斜河、疏星淡月,斷雲微度。

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

雁不到、書成誰與。

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

舉大白,聽《金縷》。

張元干之前已經寫過一闋《賀新郎》獻給主戰派名臣李綱,那首詞同樣寫得氣勢雄渾,堪與送胡銓的這首媲美:

曳杖危樓去。

斗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

掃盡浮雲風不定,未放扁舟夜渡。

宿雁落、寒蘆深處。

悵望關河空弔影,正人間、鼻息鳴鼉鼓。

誰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夢揚州路。

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驕虜。

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

謾暗澀、銅華塵土。

喚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尚許垂綸否。

風浩蕩,欲飛舉。

張元干早因送李綱的這首《賀新郎》大大地觸怒了秦檜,及至送胡銓的《賀新郎》一出,天下傳唱,對於詞人而言便是一場政治自殺。

捏造莫須有的罪名從來不是難事,張元干很快便經歷了入獄、抄家、削除名籍等一連串的打擊報復,從此與胡銓做了難兄難弟。在遵循叢林法則的政壇上,正直從來都是一項最致命的生存劣勢,幸而人不僅僅是為了生存而活著。

胡銓名字考

胡銓,字邦衡。「銓」與「衡」都是「秤」的意思,即稱量重量的器具。「邦衡」即國家之秤,唯治國君子可以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