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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沖之·詞的羅生門

關鍵詞:

玉堂

警句:

問玉堂何似、茅舍疏籬。

1.

古代官場有所謂丁憂制度,官員凡遇父母之喪,需要暫辭公務,回家守孝三年(實為二十七個月),守孝期滿之後再回朝復職。聖朝以孝道治天下,奉行丁憂制度正是統治階層向下民做的一種表率。但是,官場上永遠都是翻雲覆雨、爾虞我詐,三年時光裡不知會發生多少變故。

也許當初的死對頭現在已經手握大權,也許盟友們早已經風流雲散,也許少年後進早就取代了自己的地位……總之,在丁憂期滿的時候,對一切可能發生的變故都要做好十足的心理準備才行。

宋徽宗政和年間,當李邴丁憂期滿,從山東老家回朝續職的時候,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莫名詭異的氣氛:滿朝同僚似乎都在刻意躲避著自己,誰也不願意和自己聊聊天、敘敘舊。李邴悵然無計,不知道朝中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正在狐疑之際,忽然有首相王黼的家丁邀他到東閣赴宴。

每個讀過《水滸傳》的少年都應當記得王黼這個名字,他和蔡京、高俅同黨,助紂為虐地將英雄好漢們逼上梁山。歷史上的王黼也確實是這副嘴臉,以至於名列「六奸」之一,被萬人唾罵。當然,那是以後的事情,此時的王黼新任首相,權傾朝野,沒人敢說他什麼不是。

李邴帶著一顆忐忑之心如約赴宴,沒想到這宴會規格極高,王黼盡出家姬數十人載歌載舞,每一人都是天下絕色。更重要的是,在這樣一個場面裡,王黼竟然將李邴請至上座,這簡直令後者既感到受寵若驚,又積起滿腹狐疑。

2.

李邴的狐疑絕對是有道理的。官場規則向來是欺老不欺少,自己分明已是個過氣人物,哪值得當朝宰相這般對待呢?李邴簡直有點如坐針氈了,笑也笑不舒展,酒也喝不踏實。而就在這個時候,那數十名絕色家姬忽然合唱了一闋《漢宮春》,以這般盛大的排場向李邴敬酒:

瀟灑江梅,向竹梢疏處,橫兩三枝。

東君也不愛惜,雪壓霜欺。

無情燕子,怕春寒、輕失花期。

卻是有,年年塞雁,歸來曾見開時。

清淺小溪如練,問玉堂何似、茅舍疏籬。

傷心故人去後,冷落新詩。

微雲淡月,對孤芳、分付他誰。

空自倚,清香未減,風流不在人知。

李邴聽得恍惚,這首詞不正是自己年輕時的成名之作嗎?曾經風傳都下,而今已多年不曾聽人唱起。這首詞也像自己這個人一樣,都是過氣的東西了。詞為詠梅,自己也與梅花一樣落得個「雪壓霜欺」的境地。但此時此刻,在這樣的環境裡,聽這首詞以這樣的方式被重新唱起,真有瞭然於心的千言萬語啊。李邴終於可以安下心來開懷暢飲了,而就在他大醉而歸的數日之後,朝廷最新的任命便頒布下來。

李邴從此順風順水,不到幾年時間便升為翰林學士。翰林院時稱玉堂,正應了「問玉堂何似、茅舍疏籬」一句。

此事載於《玉照新志》,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倒不是李邴,而是為人手段如此高明的王黼。大奸大惡之人從來都是有人事上的大本領的,而權力場上唯一重要的能力無非也就是人事能力。

3.

《苕溪漁隱叢話》給出了故事的另外版本:這首《漢宮春》並非李邴之作,而是晁沖之寫來獻給蔡攸的。當時朝廷剛剛籌劃大晟府,所謂大晟府,相當於漢代的樂府,掌管皇家樂律。儒家認為禮樂是為政之大經,音樂是關乎國家治亂的大事,絕不可當作簡單的文化娛樂來看。所以大晟府的長官既要有過人的音樂才華,也要有深厚的儒學素養。

或許晁沖之自信是這一崗位的不二人選,於是以一闋《漢宮春》來向當權者證明自己的實力。蔡攸也確實慧眼識人,當即便將詞作呈獻給父親——北宋最大的奸臣蔡京,說「今日於樂府中得一人」。蔡京有著與其奸佞程度相稱的文學素養,覽其詞而大喜,當即授予晁沖之大晟府丞的職位。

這大約是蔡京、蔡攸父子流傳下來的唯一一則佳話,簡直令所有熟悉宋史的人都不敢相信。這對父子比明代的嚴嵩、嚴世藩有過之而無不及,最傳神的一則逸事是說,蔡京某日正在府中會客,蔡攸急匆匆闖了進來,握住父親的手細細診脈,然後假惺惺地關切道:「父親脈象虛弱,可是身體不適嗎?」蔡京才一搖頭,蔡攸便立即道:「那就好,我在宮中還有要事,要馬上趕過去。」說罷便如來時一樣急匆匆地走了。客人將一切看在眼裡,以為蔡攸真是很關心父親的身體,蔡京卻道:「這孩子是要找借口逼我離職啊!」過不多久,宋徽宗果然下詔,令蔡京致仕,同時為蔡攸加官晉爵。父子之間爭權奪利到這種程度,看來奸臣家也有奸臣家的苦惱啊。

於是在蔡氏父子的政治生涯裡,僅僅因為才華而共同賞識、提拔了非親非故的晁沖之,這也許會成為他們臨終之前最溫馨的一段回憶吧?但以知人論世的角度,這故事怎麼看都不像真的。所以,大詩人陸游又給出了故事的第三個版本。

4.

據陸游講,《漢宮春》確實是晁沖之寫的,但不是寫給蔡攸,而是為王觀贈別所作。

王觀是王安石的門生,以過人的文采蒙宋神宗賞識,被提拔為翰林學士。今日通常的宋詞選本都會收錄王觀的一首《卜算子》,這是一首送別友人的名篇: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王觀因為文采受知,也因為文采受禍。那時他在翰林院值夜班,適逢有一名宮娥得幸,皇帝興致正佳,命王觀填詞以詠其事。這樣的詞,叫作應製作品,通常都是阿諛之語,雖然不會為時代珍視,卻往往可以成為晉身之階。王觀認認真真地寫了一首《清平樂》,極盡渲染君王寵幸新人的情致:

黃金殿裡,燭影雙龍戲。

勸得官家真個醉,進酒猶呼萬歲。

折旋舞徹伊州,君恩與整搔頭。

一夜御前宣住,六宮多少人愁。

這首小詞寫得既香艷,又詼諧,煞尾最著力,說那名宮娥今夜被皇帝寵幸,六宮多少佳麗都為此妒忌成愁。其實該發愁的正是王觀自己,第二天一早,宣仁太后便聽說了事情的全部經過,憤憤找來宰相說:「哪有館閣儒臣為皇帝寫淫詞艷曲的?!」君子有絜矩之道,王觀的這番做法確實要算作文人無行了。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聖哲的教誨這一次結結實實地應驗在王觀頭上。

5.

北宋一朝,宣仁太后始終都是王安石變法最堅定的反對者,正是她在垂簾聽政期間盡廢新法,而啟用司馬光等保守派的。王觀作為王安石的門生,早已被宣仁太后視作眼中釘,這回有了由頭,便不容分說地將他逐出朝廷。王觀從此自號逐客,正如柳永自稱奉旨填詞一樣,以貌似逆來順受的姿態隱隱表達心中的不滿。

當放逐已成定局,翰林院的同僚們相約於某日為王觀踐行。官場上最見得世態炎涼,以利合者以利分,同僚在這種時刻只要不是落井下石就已經算是十分厚道了,於是到了踐行的時候,真正到場的只有晁沖之一人而已。

文人送別,例有詩詞。晁沖之為王觀所作的正是那一首《漢宮春》,詞中所謂「問玉堂何似、茅舍疏籬」,玉堂即是翰院,這是在寬慰王觀,說朝廷翰院的生活又哪裡比得上鄉野閒居逍遙自在呢?

一首《漢宮春》,三個故事版本,究竟孰是孰非?久遠的往事難以考索,不如選一個自己願意去相信的版本好了。對我而言,最後一個版本最符合晁沖之的一貫為人,也最美好,最有文人雅趣,所以若執意要問我的意見,我寧願相信這首詞就是晁沖之為王觀而作的。

晁沖之名字考

晁沖之,字叔用。「之」是虛字,「叔」表示排行,所以晁沖之的名與字裡有實際意義的是名裡的「沖」和字裡的「用」。這兩個字出自《老子》的一句話:「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意思是說:道雖是虛空的,作用卻無窮無盡。「沖」,古字是「盅」,表示器皿裡未盛東西時空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