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大宋詞人往事:淺斟低唱裡的風雅與憂傷 > 琴操·在邏輯的機鋒中頓悟 >

琴操·在邏輯的機鋒中頓悟

關鍵詞:

改韻、機鋒

警句:

兩堤芳草一江雲,早晚是、西樓望處。

1.

如張才翁那般改詩為詞是一種富於技術性樂趣的遊戲,高手還可以將全詞改韻而意思不變。這甚至不必才子操刀,就在那些於美麗宋詞中浸淫最深的歌女之間,佼佼者便可以顯露這一驚才艷羨的手段。

宋人筆記裡記載有這樣一則故事:在杭州西湖的一次宴飲上,一名官員唱起了秦觀的名作《滿庭芳·山抹微雲》,不慎一句「畫角聲斷斜陽」唱錯了韻腳,正在一旁的歌女琴操提醒道:「應是『畫角聲斷譙門』,不是『斜陽』。」

被當眾拂了面子,官員便存心刁難一下這個不識趣的歌女:「我偏要唱『斜陽』,你可以為我改韻嗎?」

若是小令,改韻倒還不算太難,《滿庭芳》偏偏是個長調,若通篇改換韻腳而不變原意,又要即席完成、文不加點,怕是第一流的才子也不敢輕易嘗試。但琴操居然做到了,因此在宋詞這個男人的世界裡高明地留下了自己的芳名。我們若對比秦觀的原作和琴操的改作,真要佩服後者庖丁一般游刃有餘的技藝:

秦觀原作: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琴操改作: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

暫停征轡,聊共飲離觴。

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靄茫茫。

孤村裡,寒鴉萬點,流水繞紅牆。

魂傷。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

謾贏得,青樓薄倖名狂。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餘香。

傷心處,高城望斷,燈火已昏黃。

2.

蘇軾當時正出知杭州,從此對琴操另眼相看,每游西湖必使琴操相陪。

琴操確是才女,因為若能改得一手好詞,自己必須能作得一手好詞。

琴操的原創詞作也曾征服過士大夫,最傳世的是一闋《臨江仙》:

教來歌舞,接成桃李,儘是使君指似。

如今裝就滿城春,忍便擁、雙旌歸去。

鶯心巧囀,花心爭吐,無計可留君住。

兩堤芳草一江雲,早晚是、西樓望處。

這首詞是為送別一位地方長官而作,清澈而毫無媚骨,在同類作品裡算是很脫俗的。人們總願意為才女與才子搭上一點關係,於是後世流傳有太多琴操與蘇軾的「佳話」。然而有據可考的其實只有下面這唯一的一個故事:

那時候禪宗機鋒正變成士大夫的語言遊戲,蘇軾便與琴操相戲,自己扮演佛門長老,琴操扮作發問之人。當時兩人都不曾預見,這一場遊戲竟然決定了琴操的命運。

琴操以眼前情景發端:「何謂湖中景?」

蘇軾道:「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

琴操問:「何謂景中人?」

蘇軾道:「裙拖六幅瀟湘水,鬢嚲巫山一段雲。」

琴操問:「何謂人中意?」

蘇軾道:「惜他楊學士,憋殺鮑參軍。」

琴操問:「如此究竟如何?」

蘇軾道:「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機鋒是一種古怪的東西,往往答非所問。其實我們若看《六祖壇經》,會發現在慧能和神秀的時代裡禪宗還是在以常規的語言闡釋佛理,沒有半點故弄玄虛、讓人憑空去「悟」的內容。然後禪宗後學發展出了機鋒,語言越來越高深莫測,從此使禪宗徹底神秘化了。但越神秘的東西偏偏越能夠引起人們的興趣,百姓自然只是念佛,士大夫階層卻以機鋒為時尚了。

蘇軾是一個極徹底的理性主義者,所以他打的機鋒其實不是機鋒,只是以詩的語言來給現實問題做出回答罷了。蘇軾與琴操的遊戲,貌似機鋒對答,其實卻是一場文人之間的遊戲。蘇軾最後的一句回答,有意無意間恰恰切中了琴操的身世之悲。琴操本為遊戲,卻真的在這段機鋒中大悟,從此削髮為尼,從燈紅酒綠的繁華遁入了青燈古佛的寂寞。這大約要為今人所不解了:在盡享青春的絢爛之後,老大嫁作商人婦,這不正是無數女性最為心儀的人生軌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