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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逋·將獨身主義進行到底

關鍵詞:

梅妻鶴子

警句:

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

1.

北宋初年的杭州還是一個不甚發達的地方,西湖邊的孤山也只是一處荒涼無人的土坡。如果你想要尋一處清靜之地,大可以在這裡結廬而居。趙宋政府不會找你索要土地出讓金,也沒有房地產開發商和村委會找你的麻煩。只要你勉強湊得出幾個錢來,總還可以在這裡安家落戶。

這就是林逋的選擇,那時候他孑然一身,兩袖空空,隨身帶著的只有多年來遊學天下的倦怠和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學問。他是杭州本地人,出身孤貧,也早已習慣了孤貧的日子,雖然勤學不倦,卻一點也不曾動過靠知識改變命運的念頭。

的確,在儒家的君子操守裡,是沒有「知識改變命運」這種說辭的,一個人求知向道,追求的應該是「道」之本身,如果因為求知向道而獲得了富貴顯達,這當然不壞,但如果一輩子偃蹇坎坷,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君子憂道不憂貧,只有小人才會汲汲於以知識改變命運,為功名利祿而讀書。林逋是個君子,是那時候為數不多的君子之一。

2.

孤山距離杭州市區並不很遠,但林逋一入孤山,竟然二十年足跡不入市區,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逍遙自適。

有簡單的飲食可以填飽肚子,有簡陋的茅屋可以遮風避雨,有琴棋書畫可以自娛自樂,難道人生還需要什麼更多的東西嗎?世人一開始只覺得林逋怪誕,漸漸卻羨慕起他的生活來。其實很多人都想過林逋一樣的日子,只是沒有林逋那般的先決優勢:林逋早年失怙,不必供養雙親,也不娶妻生子,不必操心妻子的化妝品費用和孩子的奶粉錢。沒有人會在他的耳邊絮絮叨叨,說東家張三如何升職加薪了,西家李四如何做生意發財了,隔壁王五家剛剛給孩子報名豪華輔導班了,通貨膨脹如何變本加厲了,黃金和房子也如何沒法保值了……

現實生活中瑣瑣碎碎的一切聲音與影像都遠在林隱士的耳膜和視網膜之外。他只需要過自己的日子,不必為任何人活著。

結婚就等於向命運遞交了人質,能像佛陀那樣有拋妻棄子氣概的人並不很多。如果你想毀了林逋,就去給他做媒好了。

獨身主義者即便在今天也要承受不小的壓力,何況是在久遠的宋朝。所幸林逋雖然不曾像真正的隱士那樣到深山更深處隱遁,但畢竟離群索居,用一道西湖水隔開旁人的議論。他種梅花,養仙鶴,號稱「梅妻鶴子」,生計也居然步入小康,雇得起應門的童僕了。

林逋喜歡自駕小舟往來於西湖周邊的寺院,與高僧們詩詞唱和。

當有人登門造訪的時候,童僕便將仙鶴放飛出去,林逋一看到鶴飛,就知道該掉轉船頭回家迎客了。

林逋的賓朋越來越多,客人們的身份也越來越尊貴。士大夫們欣賞他的詩詞與字畫,更欣賞他的生活態度,於是林逋也就成了名士。

與林逋這樣的名士交往唱和,也算是士大夫們為官場生活減壓的一劑心靈雞湯了。

誠然,對於那些在名利場上摸爬滾打的人來說,林逋的生活雖然不值得效仿,卻大大值得欣賞。所以當他們以滿懷真誠的嘴臉表達欽羨時,林逋從來都不會當真。

3.

林逋確實是個淡泊名利的人,所以寫詩填詞也從來不留底稿。他自己有過解釋:「我既無意於在當今出名,又怎麼會在意編撰文集以留名後世的事情呢?」林逋自己不在意,卻不乏有心人在意,所以林逋的詩詞總算有不少流傳了下來。

林逋的詩,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聯最為著名,其實這一聯直接抄自五代詩人江為的「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僅僅把「竹」改成了「疏」,把「桂」改成了「暗」。倘若依據著作權法的標準,林逋的手法該算剽竊,可換作文藝的標準,非但不是剽竊,反而稱得上點石成金:江為那兩句詩詠的是竹子和桂花,詩句雖夠漂亮,卻沒有道出竹子和桂花無可替代的特點,也就是說,這兩句詩換到其他花草身上也一樣適用;而林逋僅僅改了兩個字來詠梅花,卻道出了梅花的無可替代的特點,只有梅花才能生出如此的意象。

有人問過蘇軾,說這一聯拿來詠桃、杏是否也行?蘇軾的答覆很見文學大師的眼光:「倒沒什麼不行的,只是怕桃、杏不敢當罷了。」

林逋以兩句詩將梅花描摹到極致,也以一闋詞將春草描摹到極致。

在詠物的文字裡,林逋佔到了兩項第一。

4.

林逋的詞,存世僅有三首,而就在這三首之中,《點絳唇·金谷年年》傳為歷代詠春草的第一名篇:

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

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

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

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

首句中的「金谷」是文化史上一個很特殊的地名,晉代首富石崇在金谷澗修建別墅,極盡奢華;石崇還常常在這裡設宴,遍邀天下名流,其中名士最為雲集的一場最著名的筵席就是送別王詡的筵席;後來江淹在名文《別賦》裡寫過「送客金谷」的句子,由此開創了一個詩歌套語,以後詩人們再說到金谷的時候,往往就有餞別的含義在。

同樣作為詩歌套語,草也有送別的含義,著名者如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雜草亂生如同離愁別緒在心頭交纏的樣子。

詞的下片,以離歌、長亭、王孫這所有離別的意象將離愁別緒一直烘托到最後,再以一句「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作結,這畫面是春草亂生,無邊無際,伴著同樣看不到邊際的南北東西的道路。草到底生向何方,不知道;人到底去了哪裡,也不知道;自己該走哪條路,還不知道。這九個字僅僅描繪了一幅畫面,看似純粹的客觀寫實,卻傳達出了很深、很複雜的意思和情緒。如果我們把它當作一幅畫,並且給這幅畫取一個淺白的名字,那麼「茫然無措」這個純然描繪情緒的詞顯然是再恰當不過的。

這樣的詞,普通人讀到只會傾慕,若是高手讀到難免技癢。憑什麼說文無第一,總要有高手來和林逋一爭高下。

5.

不必等待時光的沉澱,林逋這首《點絳唇》僅在當時便惹得詞家高手為之癲狂。

梅堯臣最先按捺不住,施展渾身解數,偏要爭一個春草第一的名頭,一闋《蘇幕遮》便由此而生:

露堤平,煙墅杳。

亂碧萋萋,雨後江天曉。

獨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長亭,迷遠道。

堪怨王孫,不記歸期早。

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越是熟悉梅堯臣的詩,便越是難以想像他能寫出這樣婉約傷感的詞來。這首詞通篇描寫春草,但不是寫一個特定時間中對春草的觀感,而是寫春草從生長到枯萎的一個過程,再把人物形象放到這個過程裡來說,營造出一種「物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氣氛。「落盡梨花春又了」一句後來傳為警句,也不枉費詞人的一番苦心。

故事並沒有到此終結,梅堯臣的好友歐陽修也開始躍躍欲試,以一闋《少年游》交卷:

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

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

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

各花入各眼,宋代文學評論家吳曾唯獨推崇歐陽修的創作,說這首《少年游》不僅超越了林逋和梅堯臣,而且就算放到唐代溫庭筠、李商隱的集子裡,別人也不會懷疑。吳曾當然錯了,在我看來,歐陽修雖然寫出了「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這樣的佳句,下片卻乏力,「謝家池上,江淹浦畔」明明是硬生生在用典了,遠不似林作和梅作那般行雲流水。個中微妙的差別,其實正蘊含著詩藝與詞藝的不同。這一場不曾當面對壘的競技,還是以林逋保住了第一的位置而告終,並在千年之後也無人超越。

林逋名字考

林逋,字君復,後人一般稱他為林和靖或和靖先生,「和靖」非名非字亦非號,而是宋仁宗賜予他的謚號。「逋」的意思是「逃」,名字裡用這個字是很有幾分隱逸色彩的。名逋字君復,名與字意義相應,「逃而復歸」,很有幾分別緻。林逋的一生與世俗世界若即若離,倒真應了自己的名字,想來這名與字應當都是他自己為自己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