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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卷黃花人空瘦李清照

多年以後,李清照都清晰地記得,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六月十三日,她在池陽與趙明誠分別時的情景。那時候,趙明誠奉旨去湖州赴任,臨別時,他「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雖然當時她就有了隱隱約約的不祥的預感,但是她還是怎麼也想不到,就在一個月之後,她就收到了精神如虎的丈夫病重的消息。兩個月之後,也就是八月十八日,世界上最關愛她的人棄她而去,只留下她,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塵世中苟活。

眼波才動被人猜

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年),蘇軾送長子蘇邁到饒州德興縣擔任縣尉,經過鄱陽湖湖口,寫下了著名的《石鍾山記》。就在這一年,他遠在山東濟南的學生李格非喜得嬌女,起名為李清照。李格非進士出身,卻是北宋著名的學者和散文家,好學不倦。晁無咎曾說李格非每天「則坐堂中,掃地置筆硯,呻吟策牘,為文章數十篇」。(《有竹堂記》)李格非妻子也是名門閨秀,擅長文學。書香門第,家學淵源,這無疑給李清照的成長準備了良好的土壤。仕宦之家又無疑培養了李清照開闊的眼界和高貴的氣質,而這種大家閨秀的眼界和氣質,更是那些小家碧玉永遠無望企及的。聰穎的天資加上家庭的熏陶,使李清照的成長化為了宋詞成長的一個部分,而她的名字也將注定被寫入中國文學史。

歲月在鎮靜而從容地輪換,李家的這個小女孩,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閒適慵懶的生活給了她創作的閒暇,這個敏銳的女孩每年悄悄地觀察著「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鞦韆」(《浣溪沙》),在春花秋日中打發著略嫌無聊的時間。情竇初開的女孩,已經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憂傷、無從訴說的鬱悶、隱隱約約的惆悵和期待了。

點絳唇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剷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活潑可愛的少女剛蕩完鞦韆,纖手如玉,嬌面如花。薄薄的一層細汗沁出,沾濕了貼身的衣服。突然有外客到來,女孩嬌羞躲避,連鞋子都顧不得穿上,頭上的金釵也失落了。可是,調皮的少女卻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回頭看看來客到底是誰:是仙風道骨的老者,還是英俊瀟灑的少年?倚門回首,卻又怕被人恥笑,於是「欲蓋彌彰」地裝作嗅青梅。李白《長干行》有「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句子,從此,「青梅竹馬」成為一個甜蜜而幸福的典故。女孩這掩飾的動作,卻正好暴露了內心的小秘密。

由於體裁特點,宋詞「男子作閨音」幾乎是公認的傳統,但是,真正屬於女孩的隱秘心思,站在男人的角度是很難真正理解的。著名學者唐圭璋先生就認為:清照是名門閨秀,少有詩名,亦不至不穿鞋而行走。含羞迎笑,倚門回首,頗似市井婦女之行徑。而一些學者也認為此詞「詞意淺顯,不類清照手筆」(徐永端《易安詞簡論》)。不過,要求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老成持重,似乎過於可笑,而要天真爛漫的少女的文字深刻凝重,似乎也太過於苛求了。少女之美不僅在年齡和外表,更在於水一般的明澈和清淨,沒有矯飾沒有偽裝的天真。這樣「淺顯」的詞,恰恰是給過於老成乾枯的詞壇蒙上了一點水汽,使這種本屬於心靈的文字回復原有的光亮和潤澤。

也許是因為這種「淺近」,因此,少女的秘密,其實根本無秘密可言,少女的躲藏,在成年人看來,是顯得可愛而且可笑的。

浣溪沙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歌德曾說:「哪個少男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少男少女的秘密,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當沉思中的少女無緣無故地失笑,或者當她剛剛還巧笑倩兮,轉眼又托腮沉思,其實那眼波是否移動都無關緊要了,懷春的少女的心事,已經清楚地寫在臉上,寫在眉尖,寫在一舉手一投足之中。

心事重重的女孩把秘密全部寫在彩色的信箋上,那是一種轉瞬即逝的激動和欣喜,即使是深閨高院,也鎖不住的青春的躁動和希冀。這個官宦之家的女孩,甚至也希望,在某個月圓之夜,在花影之中,去等待那個尚是朦朧的身影,和自己一起,講述一個亙古未變的故事。

只是李清照當時未必知道,她的大名已經飛出了深深的閨閣,傳到了這個城市很多人的耳中,更想不到,她的名字會讓一個人寢食難安,坐臥不寧。

這個人就是趙明誠。

一種相思 兩處閒愁

公元十二世紀的某一天,北宋宰相、時任吏部侍郎的趙挺之的兒子趙明誠對父親說:「父親,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在朗誦一首詩,但是醒來的時候只記得三句了。」

趙挺之問:「哪三句?」

趙明誠說:「『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孩兒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趙挺之大笑:「言與司合在一起就是『詞』字;安字把上面去掉是『女』字,芝芙二字將上面的草字頭去掉就是『之夫』兩個字,這個夢是說你應該娶一個詞女當妻子。」

可是,誰是詞女呢?縱觀當時,只有一個女子享有詞女之名並且還待字閨中,這個詞女就是李格非的女兒李清照。

我一直認為,這個故事的可靠性值得懷疑。並非說這個故事不真實,而是覺得趙明誠告訴他父親自己做這個夢其實純屬瞎掰。作為一個堅定的唯物論者,我對此事只有一個合乎常理的解釋,那就是:趙明誠肯定早已對李清照「垂涎三尺」,於是故意編了這個夢來哄騙他老爸,挾天意以令家長,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是必須承認,在向來缺乏浪漫色彩的中國愛情史上,這個故事無疑是其中最具亮色的一筆。更關鍵的是,這個才子才女的故事攪亂了傳統的才子佳人的固定程式,女性第一次因為才華而被男子傾慕,這即使是在現代,也是令人驚訝的,何況是在理學正「蓬勃發展」的宋代。

這一年,趙明誠二十一歲,還是個太學生。李清照十八歲。

李清照的人生之舟告別了少女的渡口之後,又來到了更甜蜜的愛情的港灣。嬌憨的少女成了美麗的新娘,她臨水照花,對鏡描眉,買來一朵尚帶露珠的鮮花,插上鬢角,對著夫婿撒嬌,「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叫郎比並看。」(《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

更重要的是,兩人有著共同的情趣愛好——金石。李清照後來回憶,趙明誠還在當太學生的時候,每次放假回家,先當掉衣服換點錢,然後到相國寺買碑文和水果點心。回家後夫妻賞字品果,雖然寒素,但是卻其樂無窮。後來趙明誠當官有了俸祿,兩人節衣縮食,「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金石錄〉後序》)家裡的金石碑刻日益堆積,落落大滿。

每次飯後,夫妻倆便煮茶,指著堆積的古書,賭哪件事在哪本書、哪一頁甚至哪一行。李清照天性強記,於是勝時居多,每次勝利之後,卻總是掩飾不住自己的得意,於是端茶大笑,以至於茶也被潑灑在衣服上,結果誰也喝不成。多年之後李清照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不禁喟歎:「甘心老是鄉矣!」(《〈金石錄〉後序》)

在這樣的甜蜜之中,即使是偶爾的苦澀,想必也是甜味的吧。

醉花陰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暫時的小別,恰恰是使愛情更醇厚的調味品。哪怕這分別耽誤了重陽佳節,哪怕那個人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但是,獨坐簾下的少婦明白,這種等待是確定能有答案的。風乍起,黃花暗香浮動,才情與愛情交相漫溢的少婦寫下淡淡的愁緒和思念,等待丈夫回來的時候,惡作劇地跟丈夫比賽。她也許知道,丈夫會三天三夜廢寢忘食,寫出五十首《醉花陰》來跟自己較量,也許還會請他們的好朋友陸德夫來當裁判,也許她早已胸有成竹,陸德夫一定會說:「還是『莫道不銷魂』這三句是絕佳的。」她有這個把握,因為這幾句,是凝結了才女所有的機巧和靈氣,融合了少婦含著淡淡苦澀的幸福,還有那份對丈夫無法替代的愛。所以清代王士祿也調侃說:趙明誠為了勝過李清照而損失了三天的睡眠和飯食,「豈不癡絕!」試想:以曠世之才氣寫沁入骨髓之相思,還有什麼文章,能勝過它呢?

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菡萏香銷,翠葉凋殘,秋天總是讓思念從漸起的西風中浮起,從繽紛的落葉中揚起,從漸漸的涼意中升起。女人終日在凝望著門前流水,無心梳妝,多少事,欲說還休。仰頭北雁南飛,雁字如人,是否有一隻,能夠給自己帶來遠方那個人的消息?武陵人遠,煙鎖悲秋,月上柳梢,瀉滿西樓。

秋天的思念,是那種不定的心情,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只有門前流水,一如往日的從容鎮靜,負載著女人的思念,直到天涯,直到他的身邊。從今又添一段新愁。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遠方的他,此時一定也有相同的思念吧?思念春日原上的陽光,思念歸來堂上潑灑的茶水,思念夜裡燭光下纖手理開卷軸,思念燭光下脈脈的眼神,微微的笑意。想到這裡,女人輕輕地笑了。一直緊鎖的愁眉終於悄悄展開,一直徘徊的愁緒終於散去,可是,離開了眉心的愁,卻又悄悄種植到了女人的心中,怎可消除啊!

就在李清照沉浸在這種羨煞旁人的幸福中的時候,誰都不知道,誰都不知道,一場巨大的風暴,正在步步逼近,她念念不忘的溪亭日暮將被無情地擊得粉碎,那窗邊的綠肥紅瘦將被狂風吹落滿地,她與摯愛的丈夫的琴瑟合鳴將成為絕響。

劇 變

1129年的李清照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那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的丈夫,怎麼就在兩個月之後,突然離開了自己。

1127年,金兵的鐵蹄踏破了汴梁的城牆,徽、欽二帝被擄,北宋滅亡。和中原很多家庭一樣,趙明誠和李清照也踏上了流亡的道路。可是,夫妻倆多年來搜集的金石古器此時卻成了沉重的累贅,因為趙明誠有公務在身,這個累贅就落在李清照一個人的肩膀上。

在《〈金石錄〉後序》中,李清照詳細回憶了她保護著這些古物南遷的辛酸經歷:

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竽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

剩下的金石古物尚有十餘間屋,都儲存在青州家裡。是年十二月,金兵攻陷青州,十餘間屋子的古物化為灰燼。

在池陽,李清照與丈夫見面之後又分別,臨行時,趙明誠囑咐:如果事出緊迫,先丟棄輜重,再丟棄衣被,再丟棄書冊卷軸,再丟棄古玩,只有那些宗器,一定要隨身攜帶,與之共存亡。

李清照說,那時候,她就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而一個月後就傳來了丈夫病重的消息,兩個月後,趙明誠去世。

失去了丈夫的李清照還無暇哭泣,因為她身上還擔負著保護金石古物的重任,那不僅是《金石錄》必需的材料,更是她與趙明誠僅剩的一點聯繫,每一件東西上面都有一個故事,每一張碑刻上面都浸潤了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記憶,也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那段歲月的見證。

安葬了丈夫之後,李清照也大病一場,幾乎撒手而去。痊癒之後,李清照聽說一個親戚在洪州,於是將大部分古物遣人暫寄他處。誰知十二月洪州又被金兵攻陷,這些古物又散為雲煙,李清照手中留下的,只有數箱卷軸和一些石刻副本以及夏商周的青銅器了。

不久,官軍來收降叛亂士兵,又趁火打劫,搶走了李清照的一些古物。到了會稽,李清照住在民居,一夜,牆壁被挖了個大洞,偷走了五箱古物。李清照悲慟不已,設重賞收贖,一個鄰居拿出十八個卷軸求賞,李清照這才知道賊人就在附近。可是,其餘的再也沒有出現過。不久,這批失竊的物品被一個吳姓官員賤價「收購」。

經過了這一路上無休止的劫難,這個失去了國又失去了家的女人,終於將與丈夫最後的一點聯繫也失去了。李清照無比沉痛地說,最後,自己手中只有一兩部殘缺的書和幾種一般的字帖了。

添字採桑子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淒清。點滴淒清,愁損離人、不慣起來聽!

這不是一首詞,而是一個遭遇了天坼地陷之後目光無神的祥林嫂,不自覺地喃喃自語。國破家亡,丈夫棄世,萬里奔逃,一路上飽嘗痛苦,李清照終於來到了溫州,暫時在這異鄉住下了。兩百年之後的文天祥曾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李清照在這暫時的安靜中,所有的疼痛都慢慢浮上了心頭,化為窗前那幾株芭蕉,將天空遮蔽成陰霾,將眼光凝固在悲涼之前。

溫庭筠詞云:「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但是,人生中很多離別是可以期待相見的,李清照的離別,卻是永訣,不論是與故國,還是與故鄉,還是與摯愛的丈夫。

這樣的霖雨,似乎總是在悲涼中從天上如約而降。詩人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北人」了,家園已成丘墟,夫君已為塵土,孤獨的女人,從此要一個人面對這世間的風風雨雨,面對這注定無休止的沸沸揚揚。

宋高宗紹興二年(1132年),疲於奔命的高宗趙構終於到了都城臨安,李清照隨即也到了這裡,在這年夏天,李清照再嫁張汝舟。

李清照為什麼改嫁,眾說不一,甚至很多學者乾脆否認此事,其原因無非是覺得詞女改嫁,破壞了他們心中的大好形象而已。而一個孤苦無依的婦人在這亂世怎麼活下去,似乎並不是他們考慮的問題,「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古訓至今還留存於很多人的腦袋中。而李清照改嫁遇人不淑更是讓有些人有了幸災樂禍的理由。

婚後的李清照才發覺,張汝舟竟是個無賴小人,最初的甜言蜜語過後,便對她冷言相侵,甚至拳腳相加。無奈之下,李清照只能選擇與張汝舟分手。但是,在理學昌盛的南宋,字典裡是沒有「離婚」這個詞的。但是張汝舟一次得意忘形之下,將自己科舉考試作弊過關的事情拿來向李清照誇耀,於是李清照告發張汝舟犯欺君之罪。

張汝舟罪行核實之後,被判處流放。而按照南宋法律,妻子告發丈夫,不管事情是否屬實,都必須坐牢兩年,於是李清照也深陷囹圄。賴朋友相救,她在獄中只待了九天便出獄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語淚先流

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真正的悲苦,往往是不動聲色的。

家國喪盡,丈夫棄世,再嫁被騙,命運之神如此殘酷地將所有的悲涼加在李清照的身上,即使這是為了造就這位最偉大的女詞人,也是過於殘酷的。一夜西風緊,花落知多少。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暮色漸起,女人無心梳頭,因為梳妝還能給誰看呢?在似乎不變的事物面前,生命的脆弱和無常被無情地凸顯出來,如一枚鋼釘,無情地刺入人心深處,怎麼也無法拔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要歷經多少生活的創痛和悲愴,才能領略這痛楚,品出這無奈和悲愴?如花的春天,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顯得如此的殘忍和淒涼。女人經常站在窗口,看著落日西斜,暮雲合璧,卻無法停止詢問那個相同的問題:「人在何處?」曾經的恩愛已成一抔黃土,記載著過去甜蜜的信物也在奔逃中喪失殆盡。這劇變過於突然,也過於猛烈,使女人從幸福的巔峰突然跌到了悲慘的谷底,從溫柔多情的少婦一下變成了風鬟霜鬢的老人。

女人經常想起年輕的時候在家鄉度過的那些美好的歲月。「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可是現在,即使是元宵佳節,即使是朋友相招,女人也無心賞玩,只好謝絕了朋友的邀請,「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永遇樂》)

年老的女人,大概從此過上了深居簡出的生活,無心遊玩,不管是觀燈還是到雙溪賞春。在她還是少婦時,那愁是幽幽甚至帶有一絲甜蜜的,眉頭心上,輕輕縈繞,如瓔珞,如花環,將思念中的女子打扮得更加楚楚動人。而現在的愁卻是那樣沉重,沉重得令人窒息,沉重得任何東西都無法承載,除了女人無盡的淚。

我想,我必須請求原諒,因為我實在無法再來讀李清照的《聲聲慢》。因為那種刺骨的寒冷和悲涼不是用筆,而是用淚和血寫就的,而裝模作樣地吟哦這些血淚交織的詞句,是殘忍的;那種天塌地陷和滄海桑田的感覺,是無法複製的,在這種入骨的悲涼面前,任何同情都是虛偽的,任何感動都是矯飾可笑的。

不過,似乎已經有人「笑」在了我的前面。

李清照因告發張汝舟而入獄,出獄之後,她在寫給友人的信中回顧了這段屈辱心酸歷史:「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而就是這一句,引來了無數男人的嘲笑:

「傳者無不笑之。」(《苕溪漁隱叢話》)

「見者笑之。」(《秀公集》)

「傳者笑之。」(《堅瓠集》)

明代張綖還道貌岸然地引用葉文莊的話說:「李公不幸而有此女,趙公不幸而有此婦。」(《草堂詩餘別錄》)

我經常在想,這些群聚圍觀熱鬧的男人們到底在笑什麼。

是笑一個孤苦無依的女人為了生存下去被逼無奈做出的選擇,還是笑一個過於單純善良的女人看不穿男人說的謊話?是笑這個不「守節」的女人終於得到了應有的「懲罰」,還是女人的遭遇見證了自己衛道的英明?

沒有人理會巧言令色的張汝舟是否有過錯,更沒有人理會自己是否有資格嘲笑這個千古一遇的女詞人。其實在她面前,南宋的大多數男人都早已失去了做男人的資格,從他們跟著趙構倉皇逃往臨安的那一刻起,從他們倚靠著這個殘破的朝廷苟且偷生的那一刻起。

刺破青天的金聲玉振

夏日絕句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關於這首詩所指,有兩種說法。

第一種是說這首詩是斥責丈夫趙明誠的。1128年,趙明誠被任命為京城建康知府。上任後不久,一天深夜,城裡發生叛亂。趙明誠不但沒有率領士兵平定叛亂,反而從城上縋城而下,倉皇逃走。事後,趙明誠被撤職,家族為之蒙羞。夫婦倆之後沿長江而上,路過烏江項羽自刎處時,李清照寫下了這首詩。

第二種說法是說這首詩是諷刺當時偏安江南、不思北伐的南宋朝廷。

其實不管是哪一種說法,有一點是共同的:這是一首足以讓男人蒙羞的詩。

《史記·項羽本紀》記載:項羽兵敗逃到烏江,烏江亭長欲助其逃亡,項羽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老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何不愧於心乎!」言畢,舉劍自刎。

《荷馬史詩·奧德賽》曾經記載,英雄阿喀琉斯在特洛伊戰爭中陣亡之後,魂靈到了地獄。奧德修斯在那裡遇見了他,這個人世間的英雄,在鬼魂裡面,依舊是王者。這依靠的顯然不是肉體的存在,而是精神的不朽。東西方的價值觀在這裡匯聚了。在李清照的詩中,項羽是一個人世間的豪傑,即使肉體被消滅成為鬼魂,他都依然保存著那份昂揚的豪氣,成為鬼中之雄。活,活得痛快淋漓;死,死得可歌可泣。

而這種豪氣和精神,在當時的男人身上,卻變成了稀有物品。

宋高宗趙構在金兵的追趕下亡命狂奔,為了減少拖累,甚至拋棄了跟隨自己的大臣,駕船逃到海上。南宋建立之後,皇帝大臣偏安一隅,不思進取,反而在這江南煙雨中醉生夢死,直把杭州作汴州。

南宋軍旗上繪有雙環,取名為「二勝環」,寓「二聖還」之意。大臣楊存中用美玉雕成二勝環掛在帽子後面獻給高宗。高宗非常高興,對身旁伶人說:「這個叫二勝環。」伶人諷刺說:「二聖還掛在腦後了。」高宗臉色大變。(王曙《宋詞故事》)

面對這些昂昂乎廟堂之器的七尺男兒,女詞人發出了憤怒的指斥:

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佚句》)

可是,沒有人聽到這個憤怒的女人的呼喊,男人們只關心誰與誰的感情糾葛,誰和誰的飛短流長,誰和誰的家長裡短。在西湖邊的暖風裡吟詩作對,在南朝留下的四百八十寺中重溫江南溫柔鄉的舊夢。誰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此時卻在做另外一個夢。

漁家傲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慇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對於離塵世太高的人來說,天就是海;對於離塵世太遠的人來說,海就是天。

雲海翻滾,曉霧蒼茫,千帆競渡。女人在這世間無法尋求到知音,於是如屈原一樣,叩響了天庭的大門。天是寬厚的,也是慈祥的,失去了家園和丈夫的女人,終於在天庭找到了真正的男人。

女人累了,因為她已經走了太多的路,經過了太多的坎坷和曲折。在這個女子無才才是德的時代,她顯得太另類,太不合時宜。但是她堅信:自己不屬於人間,必屬於仙界;不屬於當下,必屬於未來;不屬於瞬間,必屬於永恆。這自信足以讓所有的男子失色。它來自女人開闊的胸襟,來自對苦難的咀嚼,對悲愴的反芻。鮫人的淚珠,最終成了珍珠,於是超越時間,成為不朽。

莊子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水擊三千里,摶扶搖直上九萬里。如藐姑射的仙人一樣,蘇世獨立,卓爾不群。女人相信,那才是屬於自己的地方;女人相信,藉著大鵬騰飛時的風,自己能夠到那個地方,遠離塵囂,遠離苦難,回到自己來的地方——三山——屬於詩人的地方。

1155年四月十日,七十二歲的女人離開了這個苦難的塵世。我相信,她實現了自己的願望,順利抵達了三山,完成了不朽。套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話:她無愧於自己遭受的苦難。她經過了苦難的洗禮,如鳳凰浴火,告別了舊的生命,完成了痛苦但是偉大的涅槃。從那時開始,她的名字成為一個符號,她的生平成為一個傳說,她的文字,負載著她,成為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