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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影自憐的詞人張先

蘇軾的詩句「一樹梨花壓海棠」經常被人誤認為是形容春光的詩而加以引用。事實上,它跟大自然的春光一毛錢關係都沒有,倒是跟北宋詞人張先八十歲時的春光有關。

「你還不如稱我為『張三影』呢!」

當有人告訴張先,他被人譽為「張三中」的時候,張先不以為然地說。然後他對著朋友錯愕的眼神解釋道:

「人們稱我為『張三中』,是因為我《行香子》詞中有『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之佳句。而我平生最得意的句子乃是『三影』:『雲破月來花弄影』(《天仙子》),『嬌柔懶起,簾幕卷花影』(《歸朝歡》),『柔柳搖搖,墜輕絮無影』(《剪牡丹》)。」

如果說「詞為艷科」是宋初詞的一紙詔令的話,歐陽修、張先等詞人便是執行這一詔令最不遺餘力的詞人。歐陽修散文開大宋文章之先,詩也秉承了唐人余緒,格調高致,如「夜聞歸雁生鄉思,病入新年感物華」之句,令人回味良久;而歐陽修的詞卻多描寫兒女情長,格調委婉,感情纏綿,乃至於有人認為那些艷詞不是出自歐陽修之手,而是有人為了敗壞他的名譽偽作的。不過張先似乎並沒有這種煩惱。

張先(990—1078),字子野,烏程(今浙江湖州吳興)人,天聖八年(1030年)中進士。曾任嘉禾判官,又任晏殊的通判,治平元年(1064年)以尚書都官郎中致仕(退休)。史載張先「能詩及樂府,至老不衰」(《石林詩話》),他的詞,大多反映的是詩酒生涯和男女之情,語言婉麗,格調綺靡。

雖是男子,張先刻畫女性心理卻是極為細膩生動,毫無鬚眉痕跡,這或許與他一生安享富貴、詩酒風流分不開。據說,他直到八十歲的時候,居然還娶了一個十八歲的姑娘為妾,蘇軾知道之後調侃他說:「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後來還專門寫詩開他的玩笑:

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髮對紅妝。

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時人傳為笑談。

張先除了有「張三中」、「張三影」的外號之外,還有一個外號很有名:「桃李嫁東風郎中」,典出他的《一叢花令》。

一叢花令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當分別成為一種習慣時,思念並不會因此而淡漠。相反,每一次分別都會像一把刻刀,反覆在加深著牆上的那道刻痕,直到厚實的牆壁無法承受,最後轟然倒塌。獨守閨房的女子對著這春日的勝景發出一聲無奈的詢問,此前的離別,已經讓女子萬般無奈,而現在的離別,更令她柔腸寸斷。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兩地的相思,結束這無盡的思念?柳絲千條,離思萬縷,飛絮濛濛,征塵漸遠,那個熟悉的背影又一次熟悉地離開,高樓上的女子眼中終於失去了他的蹤跡。

男人是屬於地平線的,女子卻只能屬於深深的庭院。鴛鴦成雙成對在池中戲水,小船往來南北,樓上的女子觸景傷懷,自憐孤寂。已經不記得有多少次,就是這般,在無盡的思念中,金烏西斜,玉兔東昇。殘月入簾,離愁似水,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這樣徹骨的思念,在這皎潔的月色中,顯得更加的冷寂,更加的淒涼。這種無濟於事的哀怨,終於變成了埋怨,而埋怨,也變成了深深的思考: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女子想到了那曾經盛開的桃花李花,在它們青春將逝,凋零將至的時候,至少還明白把自己托付給東風,以便有個依靠,而自己呢?自己的歸宿,到底在何方?

賀裳在《皺水軒詞話》中評此詞說是「無理而妙」,這話似乎可兩解:一說女子將自己與桃李相比,故意說桃李嫁東風是無理之至;二也可說,此時的女子還希望能夠找到自己的依靠,改變自己的命運,其實已經不可能了。也許命運已經注定,她必須承受這一次次沒有盡頭的別離,必須承擔這一番番沒有希望的思念,直到生命的終結。

這首詞使張先贏得了「桃李嫁東風郎中」的雅號。《詞林紀事》引《過庭錄》說:一次張先去拜訪歐陽修,守門人通報之後,歐陽修大喜過望,鞋子都沒有穿好就出來迎接,邊走邊喊:「『桃李嫁東風郎中』到了,歡迎歡迎!」

不過正如張先自己所說,他最得意的作品還是「三影」。但後人也評價,「三影」之中,質量最高的還是「雲破月來花弄影」,其他『二影』遠不及它。(《詞統》)

天仙子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春天對少年來說是活潑的,對青年來說是熱情的,而對於老年,則是憂傷的。本想聽歌解愁,誰知愁緒更多;本想借酒澆愁,可是酒醒之後,愁思仍然不斷。攬鏡自照,鏡中白髮蒼顏,人生也如一場宴會,一場必然散去的宴會,酒闌人散之後,狼藉殘紅,剩下的只是落幕的悲涼和遺憾。詞人一生中已經數十次送走了這樣的春天,而同時也送走了自己的青春年華,春天走後還會回來,可是青春一去不再復返。詞人在悄然無人的庭院中踱步,水禽都已熟睡,萬籟無聲。而就在這時,月亮從雲縫中鑽出,花兒輕搖,似乎在與自己的影子嬉戲,這樣的可愛嫵媚,似乎把詞人從一天的愁緒裡拉出來了一些。風乍起,燈影幢幢,詞人又不無憂慮地想到:明天,大概小徑上又會有不少被吹落的花了吧?

這首詞的「雲破月來花弄影」一句歷來為人所稱道。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說:「心與景會,落筆即是,著意即非,故當膾炙。」明代楊升庵對之更是讚不絕口:「景物如畫,畫亦不能至此,絕倒絕倒!」(《詞品》)

寫影的詩句並不鮮見,最著名的當屬李白的《月下獨酌》中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酒和劍的主人在孤獨的時候,只有以明月和身影為伴,而這臆想中的熱鬧,卻讓詩人感覺到更深的悲涼。(「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而在張先的詞中,花其實未嘗不是詞人的化身,不然何以萬籟俱寂之時,詞人唯獨注意到了月光下的它呢?但是張先筆下的花與自己的影子卻似乎並不孤單,月光瀉下,花兒輕擺,花影隨之而搖晃,似乎是花兒在擺弄著自己的影子,與影子嬉戲。花兒似乎並不知道「影徒隨我身」的道理,在它眼中,影子就是自己的玩伴,即使這世界上的一切都背棄了它,它仍然有自己的影子可以陪伴自己,它可以跟自己對話,跟自己交流,自己和自己一起,創造一個永遠沒有孤獨的世界。詞人的心中,也許並不認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是一種深深的慘痛,因為不曾被背棄,自然也不知道被背棄之後的淒涼。

於是,唐詩的孤獨變成了宋詞的孤單,唐詩的悲涼變成了宋詞的哀傷,詩人在月下腳步凌亂,而詞人在花間顧影自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