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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懷抱百憂中說秦少游

郴江不盡少年心。誰復癡懷捧淚吟。

孤館來當風雨暮,累予從此絕登臨。

上詩是我1999年登郴州蘇仙嶺,憑弔少游所作。時方初秋,暑威漸退,雨絲綿綿,織愁如幕。我雖明知嶺上的「少游驛館」 只是後人仿建,但館內陳設,頗存古意,飛塵暗積,悄無旁人,仍不自禁感到一陣淒涼。昔清代大詩人龔自珍離京南下,女兒阿辛捧淚吟誦馮延巳詞再四,謂能明詞中之旨,我想,大概宋代以後,也該有無數多情的少女,在香閨中幽吟少游的「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灑一掬千秋之淚吧!

蘇仙嶺因傳說漢代蘇耽於此山修煉得道而得名,嶺上復有古跡曰「三絕碑」,鐫的是宋代書法家米芾所書少游的名作《踏莎行·郴州旅舍》。詞中「 郴江本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二語,東坡絕愛之,書於扇面,終日諷誦。少游歿後,東坡於扇面後續一跋語,云:「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米芾亦引而書之,一碑而有秦詞、蘇跋、米元章法書,故名三絕。三絕碑所書少游詞,與今天所見的通行本頗有不同,全詞云: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知何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殘陽樹。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本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宋時「 樹」「 曙」 同音,據宋人筆記記載,今通行本「 杜鵑聲裡斜陽暮」,是為避宋英宗趙曙諱而改。可知米芾所書,當為少游原稿。好友羅艷女士,是湘昆劇團的當家旦角,我曾聽她清唱此詞,哀怨中見出淒厲與堅韌,的確唱出了少游婉約而又不失風骨的詞境。

少游這首《踏莎行》,歷來評價極高,被認為是《淮海詞》中的壓卷之作。不僅東坡愛能不置,少游的好友、同為東坡門下的黃庭堅也認為,此詞意境,頗似唐代詩人劉禹錫遷謫楚蜀之間的詩作。王國維則評論說:「少游詞境最為淒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 ,則變而淒厲矣。」這首詞是少游由湖南郴州再貶廣西橫州所作,旅況淒涼,心情積鬱,遂成此淒婉中寓悲憤的絕構。

詞的前三句,是說夜色淒清,月光和霧氣籠罩住了大地,看不見樓台人影,尋不著放舟的津渡,詞人理想中的桃花源又在哪裡呢?「 可堪孤館閉春寒」二句,暗承「 桃源望斷知何處」,以羈旅生涯的辛苦無奈,對照理想的空幻邈遠。春寒料峭,詞人獨坐驛館,無心行路,只是聽著杜鵑淒切的悲啼,看著落日罥 在高樹之間,其心情的哀怨幽咽,自可想見,而著「可堪」 二字,更加重意象的表現力。

過片「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用了兩個典故。南朝劉宋時,陸凱率兵南征,度梅嶺,思念友人范曄,遂折梅托驛使寄去隴上(今甘肅) ,並附絕句一首:「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魚傳尺素」 則化自漢蔡邕《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詞人用這兩個典故,是表示對在他失意牢愁之際,不離不棄,致書寄物安慰他的友人的感激。「砌成此恨無重數」,是說同是天涯淪落,苦況相形,更增哀怨。人類情感的程度,本是不可量、不可測的,而用了一個「砌」字,就把不可量、不可測的情感變得具象化,彷彿那些愁懷恨緒,是一塊塊的磚石,砌成了一堵高牆,遮住了來時的路,也遮住了未來的希望。

一結「 郴江本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通行本作「 幸自」,詞意上雖更圓熟,卻缺少了原稿無可奈何的幽怨情致。「郴江本自繞郴山」,意思是郴山郴水,本自相依,隱喻詞人對朝廷的眷眷之懷,「為誰流下瀟湘去」,則謂詞人對朝廷原是忠悃一片,卻如三閭大夫一樣,橫遭流放。這兩句詞所表達的情感,是站在同一陣營、同遭政治打擊的東坡與少游所共有的,宜乎東坡寫於扇面,諷詠不置了。

少游名觀,高郵秦氏子,號太虛,又號淮海居士,詞集名《淮海居士長短句》。《宋史·文苑傳》說他「少豪雋,慷慨溢於文詞。舉進士,不中。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與己意合」,可見他少年時原是豪俠之氣十足的慷慨之士,他愛讀兵書,大概是想學習他的祖上,統將領兵,馳騁沙場。少游後來仍以文士出身,是受東坡的影響。他第一次見東坡,是在徐州,東坡讀了這位小自己十三歲的才人所作《黃樓賦》,大加青賞,說他有屈原、宋玉之才,並把他介紹給王安石,王安石也非常欣賞少游詩,認為他詩風清新俊逸,彷彿南朝的鮑照、謝朓 。東坡勸他應舉讀書,掙取功名,以奉養父母,少游這才應試登第,做了定海主簿、蔡州教授。

到了哲宗元祐 初年,東坡重新入朝,就力薦少游,遂入翰林,任太傅博士兼國史院編修官,與黃庭堅、晁無咎、張耒並稱蘇門四學士。好景不長,宣仁太后去世,哲宗親政,改年號為紹聖—紹述父親宋神宗的偉光正,重行新法,於是東坡等人,一體遭黜,少游先貶往杭州任通判,不久又貶為監處州(今浙江麗水)酒稅,再貶郴州、橫州、雷州,雖然名義上仍是官員,卻是戴罪的打入另冊的「 犯官」。

徽宗登基後,大赦天下,少游被起復為宣德郎,這是一個正七品的小官,但終於可以放還北歸了。回京途中路過籐州(今廣西籐縣),游華光寺,與人講自己夢中所作的一首長短句,覺得口很渴,便讓僕人給他打水,水至,少游一笑而卒。

少游的這首夢中所得之作,作於紹聖二年春少游貶任監處州酒稅之時,調寄《好事近》,詞云: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飛雲當面化龍蛇,夭矯轉空碧。醉臥古籐陰下,了不知南北。

也許,冥冥之中的確存在著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從出生的那一秒算起,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都是被這個力量規定好了的。為什麼少游不早不晚,偏偏在他臨終前想起了這首詞?黃庭堅感慨,詞中有「 醉臥古籐陰下,了不知南北」 之語,而五年後,少游真的死於籐州光華亭上,認為這首詞堪稱詞讖,預兆著少游的最終命運,這一看法不為無因。

但是,如果我們對少游的人生多一層瞭解,對於這首詞與少游生命之間的玄妙關係,便會有另一種解釋。

少游一生,因見知於東坡而得意,亦因見知於東坡而迭遭貶謫,他身故以後,列名《元祐 黨人碑》,在「 余官」的名單裡,名居第一。他的後代,也就像其他元祐 黨人一樣,很長時間內成為政治上的賤民。傳說靖康二年,金人攻破汴京,擄劫徽欽二帝及官員後宮、子女財帛,有一被俘女子,自雲是少游的女兒,於路邊題詩曰:「眼前雖有還鄉路,馬上曾無放我情。」讀到的人都覺得非常淒惻。

當時一般人對少游的印象,好一點是說他豪宕、疏蕩,而與東坡積不相能的洛黨一邊的人,就直接指斥他獧 薄。

詩人陳師道—我認為他與王安石的詩,代表了宋詩的最高成就—曾與少游一起,被黃庭堅寫入詩中:「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無己是師道的字,他每當靈感來了得句,就閉門上榻,以被蒙頭,摒絕喧囂,以續成完篇,謂之吟榻。這是一位人格偉岸高峻的真詩人,東坡數欲引為門下士,他雖敬慕東坡,卻表示,自己已敬曾鞏為師,謙難從命;無己與新黨的趙挺之是連襟,有一次要參加郊祀,無己家貧無棉衣可著,妻子就向趙挺之家借了皮裘,無己知道是趙家的皮裘,堅不肯著,終因寒疾而斃。這位趙挺之,是金石家趙明誠的父親,女詞人李清照的公公,他對自己的親家翁,列入元祐 黨人的李格非,打擊起來毫不留情。陳師道取人以道不以親,人格之峻潔,遠過於他的偶像杜甫,杜甫還經常「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陳無己的「 閉門覓句」與秦少游的「 對客揮毫」,看似截然相反,實則一脈相承,他們都是只肯活在自己世界的大兒童,都是持「 為己之學」的真詩人。「對客揮毫」,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愛在人前顯擺,人越多,少游越興奮,就越迫不及待要展露自己的才華。而這種行為在中國的文化環境中,是會被很多人反感的。

史學家班固稱這一行為作「 露才揚己」,中國文化從來就不鼓勵露才揚己的狂者,一個多血質的、性格外向活潑的人,生活在中國,會時常感到窒息。這種文化環境還會增加露才揚己之人的逆反心理,他們的創造力得不到正常的宣洩,於是往往會做出驚世駭俗的行徑,更加強化一般人對他們的反面認識。這種反精英的文化傳統,是中國近代落後於西方民族的根源。

在少游有限的生命當中,一個經常來自其他黨派陣營的攻擊就是獧 薄。何謂獧 薄?用新中國的話來說,就是生活作風不檢點。元祐 三年(1088)少游被召進京,正遇上程頤的洛黨與蘇軾的蜀黨鬥爭得很激烈,未得入館職。元祐 四年范純仁罷相知許州,薦備著述科,次年入秘書省校對黃本書籍,元祐 六年(1091)七月,因御史中丞趙君錫推薦,朝廷任命少游做秘書省正字,洛黨御史賈易與蘇軾仇隙極深,抓住少游的生活作風問題大做文章,八月朝廷取消了對他的任命。直至元祐 八年(1093)六月,才重新委任他做秘書省正字,然其時仍有御史黃慶基劾奏少游「 素號獧 薄」。

少游被洛黨的人攻為「 素號獧 薄」,大概與他的雄性腺發達有關。少游長著濃密的大鬍子,比著名的東坡髯還要豐茂。所以晁無咎詩云:「高才更難及,淮海一髯秦。」邵博《聞見後錄》記載:少游在東坡席上,有人調侃少游鬍鬚太茂盛,少游就用《論語》的話回敬:「君子多乎哉?」 意思是君子會嫌自己的鬍鬚長得濃嗎?東坡也引《論語》的話調侃他:「小人樊須也。」樊須是孔子的學生樊遲,須和遲都是等待的意思,正體字鬍鬚寫作鬍鬚 ,東坡這是用諧音戲謔。本來就以長髯著稱的東坡,竟然會戲謔少游的鬍子,可見其雄性腺的發達是在東坡之上的。清代大詞人陳其年,身材短小,而絕多髯,好聲色,詞風霸悍,駢文富氣勢,也是雄性腺過分發達的緣故。

早年的少游,曾因事系獄,並且案情特別重大,關在詔獄(奉詔命關押犯人之所) 裡。據少游自述,「觀自去歲入京,遭此追捕,親老骨肉亦不敢留。鄉里治生之具,緣此蕩盡。」今其事已不可考,或者與所謂的「 獧 薄」 有關。

南宋王灼《碧雞漫志》云:「張子野、秦少游,俊逸精妙。少游屢困京洛(首都) ,故疏宕之風不除。」把他與前輩詞人張先並列,認為他倆都是私生活不太檢點,常流連於聲色場所的疏宕超奇之士。他的這種疏於檢點的生活作風,引起了道學家朱熹強烈的憤慨。朱熹學承濂(周敦頤) 洛(程顥程頤) ,對東坡這一脈的詩性人格,非常看不過眼。他說,東坡的那一套思想,那一套治國方略,假使真能實行,大宋朝也未必能向好。他認為,跟著東坡的全是有名的輕薄之人,行為失檢,這其中秦少游又最糟糕。朝廷諸大臣,信任東坡,對東坡舉薦的人,一點也不加以磨勘詳察,要是這些人都聚集在朝廷之上,天下何由致太平?朱熹說東坡自己作風便不謹慎,跟著東坡的人也像他一樣,豈不是把天下事弄得一團糟嗎?幸好東坡掌握權力時間無多,很多敗壞朝政的事還來不及做出來,加上後來新黨小人用事更加糟糕,才顯出東坡不壞。

還沒有完,朱熹接著又說,東坡上台不多久就排廢了許多端人正士,而接引來朝的都是不自律的人。就說秦觀與黃庭堅吧,這二人雖然懂得向上,還是太自由散漫了。又道,東坡總是罵王安石,王安石固然有問題,但是假如蘇軾做了宰相,引得秦觀、黃庭堅這一隊人進來,壞得更猛。

朱熹的見解,代表了社會一般人對才智超卓之士的根深蒂固的偏見,也是洛學對曇花一現的蜀學的蓋棺之論。中國的文化環境要求人人做道德聖人,卻缺乏對天才的基本的寬容。蜀學和洛學,都是對儒學的繼承與發展,但蜀學偏重人本,強調真淳的性情是為仁為學之根本,洛學卻更注重對外在的禮法的恪守。二程門人,攻蘇門之士「 素號獧 薄」,蘇門之士,大概看二程門人多是偽君子。東坡重仁(心之全德曰仁) 不重禮,他接引秦觀、黃庭堅這些人,正是因為他看到秦、黃性情的純粹,相信他們一定可以為民請命,治己治人。

洛學宗風,重視道德,然而掄才以德,缺乏可操作性,因為人類沒有發明倪匡小說裡的思想儀,可以在委任國務之前瞭解一個人的內心。這樣擢拔出的人,偽君子佔了很大的比例。其中當然也有真君子,卻多是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無當國用。文章詩賦卻不一樣,在行家看來,是絕對做不了偽的。所以少游縱然少年時疏宕失檢,天性卻極純良。也正因其性情真醇,才能與東坡結成生死患難之交,為之顛沛坎,終生不易。

《道山清話》裡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少游遭貶南遷,行在郴州道上,天下起了雨。有一在秦家多年的老僕滕貴,在後面管押行李。因道路泥濘,輜重難行,少游就在前面路邊人家簷下等候。過了很久,滕貴才蹣跚拄拐趕到,他滿腹牢騷,衝著少游道:「學士!學士!他們取了富貴,做了好官,不枉了恁地。你做了什麼來陪他們,波波地打閒官,方落得甚聲名!」大意是東坡兄弟終究做到很大的官,就算再遭貶謫,也算夠本了,你幹嗎要跟他們混,只做了個清水衙門的閒官,現在又是什麼下場?氣得連飯都不肯吃。少游只好賠著笑臉,再三勸他:沒奈何!(我也是沒辦法啊!) 滕貴怒氣不息,道:「 你也曉得沒奈何!」

滕貴說的是宋時白話,「波波」 在唐宋俗語中是奔波之意,「波波地打閒官」就是做了個勞碌奔波的無權小官;另外「波波」 可能是波波吒吒、波波查查的省略,意為波折,則「波波地打閒官」意為費盡磨折,也只是做了個閒官。

少游何以說他的人生選擇是沒奈何?須知愈是詩性的人格,愈是鍾情,愈不肯降志取容,東坡既以國士待少游,少游亦唯有以國士報東坡,身竄南荒,九死不恨。

晉代王戎,兒子萬子夭折,他的朋友山簡來探視,王戎哭得不行,山簡說:小孩子不過是你抱在懷裡面的小玩物嘛,何至於此?王戎說:「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情之所鍾,正在我輩」 這八字正可以作為少游一生的註腳。少游鍾情而富於情,這也是一種天賦,不是所有人都會擁有的。

晉代還有一位王伯輿,曾官長史,登茅山(今屬江蘇鎮江) ,俯仰天地,放聲痛哭,道:「琅琊王伯輿,終當為情死!」少游同樣也是畢身跳不出「 情」字,終為情死的至情至性之士。

清代詞論家馮煦評論說,少游所為詞「 寄慨身世,閑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亂,悄乎得《小雅》之遺,後主而後,一人而已」,更精當地指出,「 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以為雖子瞻之明俊,耆卿之幽秀,亦有所不及。所謂詞才,是指對於詞的體性的精深把握與嫻熟駕馭,而詞心卻是很難用語言描述的一個概念。大抵說來,詞心是一種幽怨悱惻不能自已的情思,唯有深刻領略絕望的滋味的人,才是真詞人,才是有詞心的詞人。《淮海居士長短句》情溢於辭,一往而深,這是由少游的性情決定的。

少游詞以情致見長。女詞人李清照說他的詞,「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大意是說少游詞情感濃摯動人,可惜很少運用典故及化用前賢詩句,這樣詞就不夠典雅。茲說未免過求,少游的長處,正在其通俗而不庸俗,真正做到了文學最難的境界——雅俗共賞。

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剷 (chǎn )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nuo )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 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這是一首寫別意的詞。開頭「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剷 盡還生」 三句,神來之筆。斜陽、芳草、長亭、王孫,這些本來都是與別意相關的文化意象,詞人卻尋找到芳草與別恨之間幽微隱約的特殊聯繫——別恨就像是萋萋芳草,剷 盡了,還會再生長出來。堪稱人人心中所有,而人人口中所無。下片「 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 是千古名句,化用了唐代詩人杜牧的詩意「 春風十里揚州路」,深情眷眷,婉麗中含著幽峭。一結「 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學的是杜牧《八六子》結句「 正消魂。梧桐又移翠陰」,而更具輕靈飛動之美。「銷凝」 是宋詞常用語,意謂「 銷魂、凝望」。詞中有柳下辭別、水邊分袂的脈脈情愫,有飛花弄晚、殘雨籠晴的無奈悵惋,有對一簾幽夢、十里柔情的銷魂憶念,情景交煉,意在言外。

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 斷,燈火已黃昏 。

這首詞是少游的名作。他因此詞被稱作「山抹微雲秦學士」,與「曉風殘月柳屯田」齊名。但這首詞其實是一首寫眾人之情的樂府,卻不是真正意義的文學。不過,少游天生濃摯得化不開的情感,投射到詞中,品格自高,與周邦彥那種寡淡乏情的詠眾情之作是很有區別的。

詞的開篇,向我們展示了一幅秋日黃昏淒清冷落的畫卷,用以映襯別情之慘。「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一句,「聊」字特妙,意謂本沒有心意,姑且還是安排離筵,飲酒分別吧。「多少蓬萊舊事」用的是《神仙傳》中的典故。仙女麻姑說:「接侍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向到蓬萊,水又淺於往者會時略半也。」用這個典故,是喻指相聚日少,歡會易散,至今思之,恍如滄桑巨變。「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從隋煬帝詩「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化出,但少游的改作顯然更勝原作,他把原詩靜態的圖像變成了一種動態的畫面,所以尤其感人。

過片以一短韻「銷魂」轉接。「銷魂」用的是江淹《別賦》中的名句:「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古人分別時,有脫下貼身衣物,解下身上飾物互贈的習俗,這三句寫的是分別時脈脈含情的感覺。「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化自杜牧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謾」是空自、徒然的意思,意謂本無心離別,而不得不行,徒然在青樓姊妹中留下薄倖的壞名聲。「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只問不答,備見高明。一結以景語代情語,餘味不盡。這首詞的每一句,都十分淺,十分淡,但在淺淡中又有哀婉的情致,故而為難。

鵲橋仙

纖 雲弄 巧,飛星 傳恨 ,銀 漢迢迢暗 度。金風玉露 一相 逢,便勝 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 ,佳期如夢 ,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 長時 ,又豈在、 朝朝暮暮。

這是一首詠七夕節令的名作。七夕是女兒節、乞巧節,傳說是日女子備瓜果拜雙星,可得手巧。「纖雲弄巧」即寓此意。詞人借每年七夕,喜鵲填河,牛郎、織女短暫相聚的民間故事,寫出他對於愛情深刻的見解。這首詞相對於少游的一般之作,多了一層理性的思索,因而詞境也就更深婉。詞人把牛郎、織女的情感抽繹為人世間所有癡心情侶所共有的情感。「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是對真愛摯情的崇高禮讚,更是對人間負心薄倖之輩的有力鞭撻。「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是情至極致之語,也是徹悟愛情之語。這首詞,少游不是用來禮讚牛郎、織女的愛情,而是用來禮讚愛情本身。

鍾情之人,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情商低的人。少游的情緒易受外物影響而波動,前人筆記已有記載。《詩話總龜》云:

秦 少游 始作蔡州教授 ,意謂 朝夕便 當入館 ( 指做翰林學士 ) ,步 青雲之上 ,故 作《東風解凍 詩》 云:「 更 無舟楫礙 ,從此百川通 。」 已而久 不召 用,作《送張 和叔》 云:「大梁豪英 海,故 人滿 青雲。為謝 黃叔 度,鬢毛 今白紛 。」 謂山谷 也。(黃叔度是東漢賢士,此處指代黃庭堅。山谷是庭堅的號。) 說者以為 意氣之盛 衰一何容易 。

說他「 意氣之盛衰一何容易」,其實就是批評他情商低下,情緒特別容易受影響,不能自控。

宋代曾敏行《獨醒雜誌》記載,少游被謫廣西籐州,心情怏怏不樂。一次赴衡陽探望他的友人衡陽太守孔毅甫。毅甫款待至誠,但少游還是開心不起來。有一天在太守的公寓飲酒,少游忽動詞興,為毅甫填了一闕《千秋歲》,中有「 鏡裡朱顏改」 之語。毅甫以為不祥,忙道:「少游你方當盛年,怎麼寫出這麼悲愴的話來?」 遂依原韻和了一首《千秋歲》,詞中溫意款款,勸解少游。少游留數日別去,孔毅甫把他直送到郊外,又叮嚀終日,而少游憂意終不少減。毅甫回到衡陽郡中,與身邊人說,少游氣貌與平時大大不同,我估計他將不久於人世了。果然,沒過多久,少游就在光華亭身化了。

這首《千秋歲》,全詞如下:

水 邊沙外 。城郭春 寒退 。花影亂 ,鶯 聲碎 。飄零疏 酒盞 ,離 別寬衣 帶。人不見 ,碧 雲暮合空相 對。憶昔西池會 。鵷 鷺 同飛蓋 。攜 手處 ,今誰在 。日 邊清夢 斷,鏡裡朱 顏改 。春去 也,飛紅 萬點愁如 海。

詞的上片,借敘寫眼前景物,引逗出離別之情。「碧雲暮合空相對」,化用南朝詩人江淹的名句:「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意思是想像與孔毅甫分手後,彼此眺望天際,相思無極。過片「 西池」 指京師名勝金碧池,由貶謫身世,追想當日京洛緇塵,在都中度過的快樂時光。這兩句也是對曹植《公宴詩》「 清夜遊西園,飛蓋相追隨」 的化用。「攜手處,今誰在」 六字非常有力,是對被斥的蜀黨友人的深切思念。「日邊清夢斷,鏡裡朱顏改」 對仗極工,「日邊」 指皇帝身邊。蜀黨諸人,一心為民請命,為君分憂,卻遭到重新執政的新黨的無情打擊,而詞人也感到自己的身體在逐漸走下坡路了。一結「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天生名雋,情至濃,意至深,與後主的「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同其沆瀣。

以今天科學觀點解釋,少游自貶謫後,已經得了非常嚴重的抑鬱症,抑鬱症是世間最可怕的一種病,得了這種病的人,了無生趣,很難走得出來。他大概也早預料到了自己的生命瀕近凋零,曾自作輓詩一首:

嬰釁徙窮 荒,茹哀與 世辭 。官來錄 我橐 ,吏來 驗 我屍 。籐束木皮棺 ,稿葬路傍陂 。家 鄉在 萬里 ,妻子天 一涯 。孤魂 不敢歸 ,惴惴 猶在茲 。昔忝柱 下史,通籍 黃金閨 。奇禍 一朝作,飄零 至於斯 。弱孤 未堪事,返 骨定 何時 。修途繚山 海,豈免 從闍 維 。荼毒復荼毒 ,彼蒼那得知 。歲晚瘴江急 ,鳥獸 鳴聲悲 。空濛 寒雨零 ,慘淡陰風吹 。殯宮 生蒼蘚 ,紙錢掛空枝 。無人設薄奠 ,誰與飯 黃緇 。亦 無輓歌 者,空有輓歌辭 。

淒厲哀斷,不忍卒讀。這是抑鬱症患者的無奈絕望的最後呼喊,而他一生最欽敬的風義兼師友的東坡,卻並不能理解這一點。東坡以為這是少游「齊生死,了物我,戲出此語」,顯然對少游內心的恐懼、絕望、黑暗,缺乏同情之瞭解。這也難怪,東坡的心靈太健康,理解不了抑鬱症患者的痛苦。

反而是《苕溪漁隱叢話》的作者胡仔,評價得比較到位:「若太虛者,情鍾世味,意戀生理,一經遷謫,不能自釋,遂挾忿而作此辭。」意思是少游鍾情太甚,他對紅塵濁世有過多的眷戀,貶官以後,心結不能自我開解,心懷憤恨,才寫出這首自挽辭,哪裡是真的能夠「 齊生死,了物我」呢?胡仔說少游是「 挾忿而作」,也是不確的,少游心中倘有憤恨,也就不會抑鬱了,他是絕望,連憤恨都不會有的絕望。

情深者必不壽,鍾情之人,也不適合官場的文化。有詞心的少游,做起官來,當然是「 沒奈何」。他會對老百姓很好,卻絕對不可能被任何一種官僚體制所接納。這樣的人,無論生在哪一個時代,其人生都會是一場悲劇。

淮海詞歷史上評價很高,如同門晁無咎云:「近世以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即使是不識字的人,也知是天生好言語。」南宋詞人張炎則說:「秦少游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都是深到的知味之言。陳師道以為秦詞在蘇詞之上:

退 之以文為 詩,子瞻以 詩為 詞,如教坊雷大使 之舞 ,雖極天 下之工,要非本色 。今代詞手,惟秦七、 黃九 爾。

雷大使,是宋代教坊藝人雷中慶,他的舞蹈大概走的是陽剛一路,與傳統舞伎偏於柔美的舞姿不同。後山(陳師道號) 以為,唐詩人韓愈(退之) 是用文法來寫詩,東坡則是用詩法來填詞,雖然風格卓異,卻不符合文體本來的體性,只有少游與山谷,才是真正的詞家作手。這是非常有見地的說法。

後山還說:「蘇子瞻詞如詩,秦少游詩如詞。」這話前半我認同,後半則須當辨正。我們讀少游的詩集,集中像「 有情芍葯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 (《春日五首》) 那樣,被金代詩人元好問嘲笑為「 女郎詩」的,其實並不多見。像「 寶師本巴蜀,浪跡游淮海。定水湛虛明,戒珠炯圓彩。飄零鄉縣異,晼 晚星霜改。明發又西征,孤帆破煙靄」 (《送僧歸遂州》) 、「 向晨結束事長途。利風刮面冰在須。岡窮得水馬不進,霧暗失道人相呼。悠悠旁捨見汲井,軋軋隔林聞挽車。遊目騁懷自可樂,勿憶鄉縣增煩紆」 (《馬上口占》) 這樣的詩,何嘗不是風格遒上?像「 預想江天回首處,雪風橫急雁聲長」 (《次韻參寥見別》) 、「 不將俗物礙天真,北斗已南能幾人」 (《別子瞻》) 、「 一代衣冠埋石窆(biǎn),千年風雨鎖梅梁」 (《謁禹廟》) 、「 路隔西陵三兩水,門臨南鎮一千峰」 (《次韻公辟會蓬萊閣》) 、「 照海旌幢秋色裡,激天鼓吹月明中」 (《中秋口號》) 、「天上圖書森似舊,人間歲月浪如馳」 (《寄孫莘老少監》) 這樣的句子,何嘗不是沉雄博麗?少游婉約的詞心,掩蓋住了他的詩名。呂居仁《童蒙訓》謂:「少游過嶺後,詩嚴重高古,自成一家,與舊作不同。」其實,少游本就有沉雄清俊的詩心,只是至熱之腸,在遭受打擊之後,不能解脫,一變而為冰腸九曲,這是天地陰陽消長的自然之理,實在並不足怪。詩心是生命的宣洩,詞心卻是生命的消耗,少游從詩心而轉詞心,是他生命精神的轉折,由宣洩而轉為消耗,由高蹈而轉為抑鬱,他也就在剪不斷、消不去的幽愁暗恨中,消耗盡生命最後的神采。

回頭再看少游的《好事近·夢中作》。這首詞與少游一貫的詞風絕不相類。詞中不再載滿怨悱,反而是一派澄澈空明的華嚴之境。這是一種深刻的心靈暗喻。宋芮處士詩云:「人言多技亦多窮。隨意文章要底工。淮海秦郎天下士,一生懷抱百憂中。」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說少游與小山一樣,都是「 古之傷心人」。少游是鍾情至極的性子,故一生懷抱百憂,傷心淒絕。鍾於情,亦終當為情而死。他執著地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在現實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尖銳矛盾帶給他難以言喻的心靈痛苦,他一生深陷這種痛苦之中,無法解脫,唯有在夢中,才能得到暫時的寬懷,也只能在夢中,才作得出如此華嚴境界的詞作。一旦他不僅在夢中,更在清醒之時,驀然解脫,得證華嚴—這是他忽然在籐州與人談論這首詞的原因,支持他生命的一個「情」字也就如土委地,他的生命必然走向消歇。少游的含笑視水而逝,正是他從情孽糾纏的一生得到最終解脫的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