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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險也若此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太白山上有鳥可以飛過的道路,人過不去,因為全是懸崖峭壁。「橫絕」兩個字用得極好,寫的是峨眉山的山巔。這裡面用鳥類的飛翔,帶出俯瞰的角度。太白山在陝西,峨眉山在四川,這些連綿不斷的山峰阻絕了中原與巴蜀的來往,他用鳥的飛翔,來書寫這一大片領域。李白的「設身處地」不僅可以將自己設身成妾,還可以設身成鳥。他忽然就變成了那隻鳥,然後從鳥的視點來看宇宙中的風景。

「橫絕」是講鳥,通過這種書寫,呈現出太白山與峨眉山的狀態。這裡面可以看到李白與莊子的關係,莊子寫過「北冥有魚」,然後那個魚忽然異想天開要變成鳥,就變成大鵬飛起來了。莊子從心靈的自由出發,鼓勵生命不斷轉換形式,李白也是如此。李白是一個詩人,他一下變成一個發愁的女人,一下又變成一隻飛翔的鳥。在《蜀道難》當中,即使有第三人稱的客觀性,第一人稱的主觀性也常常表現出來。

「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念一下這個句子,感覺一下節奏吧!這是我們非常陌生的節奏,傳統古典詩裡很少有這種節奏。讀「地崩山摧壯士死」時,節奏不會快,而「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是快節奏,可以對比一下。下一句,「然後,天梯,石棧」都是兩個字,節奏一定會慢下來,二加二再加二。通常是二加二再變成加三,可是這裡李白把速度延長了,如果用音樂形式來解讀李白,把「然後」拿掉,直接接到「天梯石棧相鉤連」,速度不會這麼慢。

「天梯」、「石棧」是講在懸崖峭壁上打出木頭樁做棧道。這裡寫的是開闢蜀道的過程。先是炸山、劈山,死掉很多人,然後在峭壁上一個個打樁,鋪上木板連成棧道。《明皇幸蜀圖》描繪的是唐明皇到四川去的景象,那張畫裡就有石棧,畫面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就是在峭壁上架出棧道。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描寫的是眩暈的感覺,他把視覺先拉到上,再拉到下,上面是巨大的天體運行。「六龍回日」用了典故,中國神話裡認為是六條龍駕著太陽。「六龍回日之高標」,太陽一定是在最高的位置。「下有沖波逆折」,峽谷裡面的水在沖。這是非常精彩的一個描述,整個視覺完全被放大了。

前面我們說到「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已經在文字句法上對唐詩當中最常見的五、七句式產生了破壞,這裡的「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又都是二二二的關係。這兩個句子是從南朝的四六駢文變出來的。「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就是這種四六句式。

再往下看:「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在語言的節奏上,李白似乎一直在給我們設置阻礙,讀這首詩會覺得不順,可又不知道原因何在。其實是因為節奏一直在發生變化,比如「黃鶴之飛尚不得過」是四四的關係,「猿猱欲度愁攀援」又回到了四三的關係。有時候節奏的變化只是一個字的差別,讀起來卻覺得有很多變化。下面又進入五言與七言,比如「青泥何盤盤」是五,「百步九折縈巖巒」又變成七。我們彷彿在跟著李白去爬山,走在坎坷的山路上。他的語言和節奏也是坎坷的,有很多的阻礙,讓我們讀起來不那麼順暢。因為他要想讓我們體會爬山的艱難,那個艱難全部轉成了語言上豐富的變化。

「猿猱欲度愁攀援」是七言,「青泥何盤盤」是五言,「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的是九言,九言是七言的增加,有時候是四言去對抗五言,有時候是八言去對抗七言。《蜀道難》中的語言變化非常複雜,如果整個念一遍下來,馬上就能感覺到。

下面還是以五言和七言為主調。「捫參歷井仰脅息」,「參井」是星的名稱,是描述在爬山時,到了晚上,看到滿天的繁星,因為山很高,星星就像在你肋骨旁邊。「以手撫膺坐長歎」,這是客觀的描述,用手拍拍自己的胸膛,趕快坐下來,因為兩個腳都軟了。李白交替用客觀與主觀兩種描述方法,將我們帶到爬山的驚險過程。

有人認為《蜀道難》是寫唐玄宗逃難到四川的故事,「問君西遊何時還」就好像問唐玄宗,你到西邊來什麼時候回去啊?我不喜歡這種解讀。一首詩有不同的層次,雖然這種解讀是最通行的,但我覺得李白關心的不是現實,而是在描述生命的流浪與自我放逐。在他的詩中,生命從人的世界出走到自然的世界,體會到一種孤獨感。我更願意相信李白這是在問自己,這樣的流浪、這樣的彷徨什麼時候會結束,什麼時候找回自己,是一種對內心世界的叩問。希望大家在閱讀詩的時候,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做更多的對話。

「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畏途」是講風景裡面最危險的路途,「巉巖」是最陡峭的崖壁。當然也可以引申為人世當中到處是小人陷害的危險的路。我不希望在解讀這首詩時離開李白對自然的描述。李白應該不是那種糾纏於瑣屑事情上的人,當然歷史上李白被小人陷害過,可我總覺得他那麼瀟灑,也許爬山時就會忘掉這些。你去爬一座大山的時候,會感覺到彷彿在挑戰一個精神,然後會把心中的污濁之氣全部拋掉。在旅途當中讀李白是最大的愉悅,在自我流浪的過程中,會體驗到「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所描寫的自然世界中蒼老的古木,鳥淒厲的叫聲。

「又聞子規啼夜月」,在夜晚的月光下聽到子規鳥的啼叫。巴蜀的皇帝死後化為鳥,也就是望帝,不斷地叫,一直把春天叫回來。「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幾句七言之後,又出現了三言。李白總是帶給我們意外,我們無法預知他接下來的節奏,彷彿是行山時的峰迴路轉。很少有文學作品可以通過語言與節奏的把握直接表現這樣一個驚險的過程。

我們再回頭看下:「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歎,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這些詩句似乎進入了七言詩的規則當中,忽然又用「愁空山」把七言收住,進入另外一個不同的節奏,有點像交響詩,每一段帶我們體驗不同的風景。「又聞子規」是平鋪直敘,「啼夜月」令人想到很多民謠。這裡描述的是一個很蒼涼的景象。「愁空山」與「啼夜月」剛好相對,所以這三個字不突兀,和前一句形成了對仗。在荒涼的山裡,看到一輪月亮出來,聽到鳥的叫聲,在山路上時常會看到這種場景。我一直覺得教會我讀李白的不是學校,而是山水。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光是聽敘述就已經使人變老了。「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是說在時間的遷徙中一個女子慢慢老去的悲哀。現在講的則是男性在山中經歷的驚險,好像一聽到那個驚險,整個青春都凋落、憔悴了。這裡也是一個強烈的對比。我們說李白是一個浪漫詩人,依據的就是《蜀道難》這類詩的風格。

「連峰去天不盈尺」,山峰與天接到一起,「枯松倒掛倚絕壁」,絕壁枯松往下垂掛。我們剛剛被李白帶著仰望了天,又往下看懸崖峭壁向下生長的松樹,然後開始描寫峽谷裡的水,「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如果大家去過太魯閣,就可以理解詩裡面描述的景象了。大山把水封住,水出不來,立霧溪像一把刀子,用水切割山。我們覺得立霧溪峽谷漂亮,是因為溪水在切割那個山,好讓自己有一條路走向海洋,水就變成激流。水碰到石頭會轉彎,在轉彎的過程中不斷切割,就變成「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

之後忽然出現「其險也如此」,這五個字根本是散文而不是詩。這個時候李白跑出來了。不是說作者現身是大忌諱嗎?可是真正有水準的文學家就是可以自由到這種程度,這個時候他覺得就是很想跑出來告訴你:「你看多危險。」一般人寫詩的時候絕對不敢如此。李白為什麼要這樣處理?他要產生詩句上的大變化,各種敘述方法都要用到。「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他的角色又轉換了,「嗟爾」是感歎詞「啊」,說遠道之人,你們從那麼遠的地方來,為什麼來這裡呢?好像是山水在問人。「其險也如此」是李白說好危險,忽然一個「啊」,好像是荒山在問:「你們這麼遠跑來幹什麼呢?怎麼會跑到這個地方來呢?」大概沒有其他的詩人可以在一首詩裡做這麼多角色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