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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畫堂春〕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焰火為什麼美麗,因為那是多樣的粉末交匯在一起,燃燒、困頓,而終於爆發於一剎那;辭章為什麼絢爛,因為那是詞人的萬千心事糾結於眉、鬱結於心,而終於脫口而出於一瞬間。

我手寫我心,便是此番道理。

由暗火而鬱結,由鬱結而困頓、由困頓而渴望解脫,由渴望解脫而終於爆發,這樣的流露往往最是真切感人。這樣的詞,正是眼前的這一首《畫堂春》。

劈頭便是「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明白如話,更無絲毫的裝點;素面朝天,為有天姿的底蘊。這樣的句子,並不曾經過眉間心上的構思、語為驚人的推敲、詩囊行吟的揣摩,不過是脫口而出,再無其他道理。

明明天造地設一雙人,偏要分離兩處,各自銷魂神傷、相思相望。他們在常人的一日裡度過百年,他們在常人的十分鐘裡年華老去。縱使冀北鶯飛、江南草長、蓬山陸沉、瀚海揚波,都只是平白變故著的世界,而不是真實發生過的人生。萬千錦繡,無非身外物外,關乎萬千世人,唯獨非關你我。

容若何堪,借他人杯酒澆自己胸中塊壘。上片實為化用駱賓王《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詩中成句:「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詩詞之化用,有稍加點染者,有原文照錄者,此為文人成法,非自容若始。詩詞史上,大有名句原版籍籍無名,而一經他人化用,反為世人千古傳誦的佳話—林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便是承襲有自;近年發掘曹雪芹的詩作,「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亦有所本。而眼前這首《畫堂春》,駱賓王的原句不知還有幾人記得,容若的辭章卻遍傳於有井水處。

下片轉折,接連用典。小令一般以頻繁用典為大忌,此為通例,而才子手筆所向,再多的禁忌也要退避三舍。這,就是容若。

「漿向藍橋易乞」,這是裴航的一段故事:裴航在回京途中與樊夫人同舟,贈詩以致情意,樊夫人卻答以一首離奇的小詩:「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雲英。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

裴航見了此詩,不知何意,後來行到藍橋驛,因口渴求水,偶遇一位名叫雲英的女子,一見傾心。此時此刻,裴航念及樊夫人的小詩,恍惚之間若有所悟,便以重金向雲英的母親求聘雲英。雲英的母親給裴航出了一個難題:「想娶我的女兒也可以,但你得給我找來一件叫作玉杵臼的寶貝。我這裡有一些神仙靈藥,非要玉杵臼才能搗得。」

裴航得言而去,終於找來了玉杵臼,又以玉杵臼搗藥百日,這才得到雲英母親的應允。這不僅僅是一個愛情故事,在裴航娶得雲英之後還有一個情節:裴航與雲英雙雙仙去,非復人間平凡夫妻。

「漿向藍橋易乞」,句為倒裝,實為「向藍橋乞漿易」,容若這裡分明是說:像裴航那樣的際遇於我而言並非什麼難事。言下之意,似在暗示自己曾經的一些因緣往事。到底是些什麼往事?只有詞人冷暖自知。

那麼,藍橋乞漿既屬易事,難事又是什麼?

是為「藥成碧海難奔」。這是嫦娥奔月的典故,頗為易解,而容若借用此典,以縱有不死之靈藥也難上青天,暗喻縱有海枯石爛之深情也難與情人相見。這一歎息,又讓人油然想起那「相逢不語」的深宮似海、咫尺天涯。

「若容相訪飲牛津」仍是用典。在古老的傳說中,大海盡處即是天河,海邊曾經有人年年八月都會乘槎往返於天河與人間,從不失期。天河世界難免令人好奇,古老的傳說也許會是真的?於是,那一日,槎上搭起了飛閣,閣中儲滿了糧食,一位海上冒險家踏上了尋奇之路,隨大海漂流,遠遠向東而去。

也不知漂了多少天,這一日,豁然見到城郭和屋舍,舉目遙望,見女人們都在織布機前忙碌,卻有一名男子在水濱飲牛,煞是顯眼。問那男子這裡是什麼地方,男子回答:「你回到蜀郡一問嚴君平便知道了。」

嚴君平是當時著名的神算,上通天文,下曉地理,可是,難道他的名氣竟然遠播海外了嗎?這位冒險家帶著許多的疑惑,掉轉航向,返回來時路。一路無話,後來,他當真到了蜀郡,也當真找到了嚴君平,嚴君平道:「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牽牛宿。」掐指一算,這個「某年某月」正是這位海上冒險家到達天河的日子。那麼,那位在水濱飲牛的男子不就是在天河之濱的牛郎嗎?那城郭、屋舍,不就是牛郎、織女這一對金風玉露一相逢的戀人一年一期一會的地方嗎?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容若用典至此,明知心中戀人可遇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及,只得幻想終有一日寧可拋棄繁華家世,放棄世間名利,縱令貧寒到骨,也要在天河之濱相依相偎,相親相愛,相濡以沫。

這樣的誓言,若放在《花間集》裡,或許只是文人的戲仿;若放在《納蘭詞》中,卻由不得人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