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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別立一宗」的稼軒詞

辛棄疾生活豐富,創作力旺盛,學問廣博,才智過人。他繼承了屈原以來詩歌中追求理想的浪漫傳統,以及南宋初期愛國詞人的豪放詞風,在蘇軾之後擴大了詞的內容,開拓了詞的境界,解放了詞的形式,創造性地融合詩文辭賦等各種形式的表現藝術和語言技巧,使詞達到抒情、狀物、記事、議論、無事無意不可表現的地步。南宋著名詩人劉克莊《辛稼軒集序》說:「公所作大聲鏜,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其穠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可以代表後人對辛詞的高度評價。其藝術成就具體反映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風格以豪放為主而又變化多端,富於浪漫色彩和作者的獨特個性:自來稱豪放詞者,往往以蘇、辛並提。這是就南北宋兩位豪放派詞的傑出代表而論,其實兩人又有很大的差別。前人多有比較,如稼軒弟子范開說:「其間固有清而麗、婉而嫵媚,此又坡詞所無,而公詞之所獨也」(《稼軒詞序》)。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蘇辛並稱,然兩人絕不相似。魄力之大蘇不如辛。氣體之高,辛不逮蘇遠矣。」蘇「詞極超曠而意極平和」,辛「詞極豪雄而意極悲鬱」。王國維《人間詞話》也說:「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這些評語指出了蘇辛之間的主要區別。

如果說蘇軾詞的豪放表現為在開朗闊大的意境中展現出雄渾的氣勢、剛健的風骨和超曠的情懷;辛詞則體現為奔放激越、瞬息萬變的感情,叱吒風雲、暗嗚沉雄的氣勢和狂放傲兀的風神。辛詞中如前所引《破陣子》「醉裡挑燈看劍」,以及《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一類境界,是其戰鬥經歷的實錄,那種橫槊馬上、坐嘯生風的氣概,凌厲無前的霹靂之聲,為蘇詞中所無。若以筆致的排宕飛動而言,辛詞也更超過蘇詞。如《沁園春》寫上饒靈山景致:

疊嶂西馳,萬馬迴旋,眾山欲東。正驚湍直下,跳珠倒濺,小橋橫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閒,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爭先見面重重,看爽氣朝來三數峰〔10〕。似謝家子弟〔11〕,衣冠磊落;相如庭戶,車騎雍容〔12〕。我覺其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13〕。新堤路,問偃湖何日,煙水濛濛?

叢山疊嶂,長松茂林,小橋驚湍,在作者筆下卻成了萬馬迴旋奔騰、十萬部曲嚴陣以待的戰場。松濤夾著風雨的天籟之聲,在作者聽來也如同龍爭蛇斗的風聲雨嘯。大山深林彷彿在接受指揮官的部署檢閱,變得飛動靈活,生氣凜然。而當清晨送來山中的爽氣時,重疊的山峰又從霧靄中爭先露頭見面。它們像東晉謝氏大族子弟那樣衣冠楚楚;又像司馬相如的車騎來到臨邛那樣雍容閑雅。而詞人更覺得其間有一種類似司馬遷文章的雄深雅健。這三個關於山峰風格的比喻,以評點人物的手法生動地傳達出「三數峰」的姿態神氣,不但想像新奇陌生,而且體現了人與自然合而為一的意趣。他的《賀新郎》也很奇特狂放: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余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裡,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甚矣吾衰矣」用《論語·述而》中孔子的原話,陶淵明《停雲》詩意寫其閒居的寂寞放達,詞中奔瀉而下的大聲感歎,故意誇大的愁思和豁達,比李白的感情變化還要迅速突兀。「白髮三千丈」何其愁悶,「一笑人間萬事」何其超脫,在這樣極度矛盾的感情對比中,才見出作者無可排遣的痛苦。「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與青山相看,彼此多見嫵媚的絕妙想像,既取自唐太宗說魏徵「我但見其嫵媚」的原意,也是從李白「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獨坐敬亭山》)化出,卻比李白的詩更嫵媚,更有風致。陶淵明的靜穆和詞人云飛風起的狂叫被如此自然地統一在一起,既從古人寂寞的神情中發掘出內心奔湧的風雲,又從今人的狂態寫出詞人內心深深的寂寞。即使是寫超然世外的放達生活,依然處處迸露出一個嚄唶宿將鬱怒亢壯的本色,與蘇軾的平和曠達截然不同,因此若論豪壯狂放,辛棄疾確乎更勝過蘇軾。

辛詞既有豪邁奔放的氣勢,又有纏綿細緻的感情,有明媚清新的意境,詼諧幽默的趣味,更有自然閒淡的神韻。並善於把多樣化的風格熔鑄成勇武英偉、豪爽瀟灑的獨特個性。蘇詞雖也具有多種風格,但不像辛詞那樣能使許多對立的境界和矛盾的情緒得到如此高度的集中和融合。如《水龍吟》: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14〕求田問捨,怕應羞見,劉郎才氣〔15〕。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16〕。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詞題為「登建康賞心亭」,是辛棄疾的名作〔17〕。這首詞借登臨懷古抒寫英雄失意的深切痛苦。上片以闊大的氣象,遒勁的筆力展現出「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的景色,將作者的愁思引向遙遠的天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的新穎比喻不僅寫出了隔江山河之美,而且用移情手法,把作者見山引起的深愁寫成無情之山向人獻愁供恨,筆致又一變而為嫵媚。以下寫「落日樓頭,斷鴻聲裡」的抒情主人公,景色的蒼涼黯淡與江南遊子飄零的身世、孤寂的處境相映照,而情緒卻轉為高亢激憤:「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這一發洩胸中苦悶的動作,使詞人因報國無路而焦躁無奈的情態宛然在目。下片用一連串典故抒寫自己求田問捨、恐為英雄所笑的心志,以及年光如流、空負壯心的歎息。結尾「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與「玉簪螺髻」相呼應,為這首詞慷慨激憤的基調增加了幾分嫵媚宛轉的情致。全篇在平遠閒淡的景色描繪中表現出悲壯淋漓的激情,成功地將柔媚、豪放、清新、淡遠等多種風格糅為一體,語氣時而舒緩,時而激烈,時而反問,時發牢騷,塑造出詩人複雜的個性形象和痛苦的內心世界。又如《賀新郎》:

綠樹聽鵜、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18〕。

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這首詞題為「別茂嘉十二弟」,為其族弟貶官而作。全篇吸取江淹《別賦》的構思,通過懷古來寫人間的各種別情,先以殘春時鵜、鷓鴣的淒苦啼聲興起春歸之恨,又列敘古代英雄美人辭家去國、鑄成千古莫續的恨事,以抒發自己的感慨。上片所用昭君出塞、陳皇后居長門、莊姜送歸妾等事,借美人失意見疏寄托臣為君棄的苦悶。下片用李陵戰敗、荊軻刺秦之事,借英雄功名不立寄托壯志未酬的遺恨。上片淒艷悲切,下片壯烈憤激,但一氣奔注,跳躍動盪,融合成蒼涼沉鬱的基調。《沁園春》寫歸隱之思:

三徑初成,鶴怨猿驚。稼軒未來。甚雲山自許,平生意氣,衣冠人笑,抵死塵埃?意倦須還,身閒貴早,豈為蒪羹鱸魚哉!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回。

東岡更葺茅齋,好都把軒窗臨水開。要小舟行釣,先應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沈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

這是辛棄疾為其帶湖新居將成而寫的一首詞。這座新居題為「稼軒」,辛棄疾也就以此為號。「三徑」語出陶淵明《歸去來辭》「三徑就荒」。詞意也是模仿陶淵明歸隱之意。但上片連用「怨」、「驚」、「抵死塵埃」、「驚弦」、「駭浪」等語詞,把陶淵明「誤落塵網中」(《歸園田居》)的意思發揮得充滿風塵氣息,使平靜的帶湖風光都變成了險象環生的人間幻影。下片則在羅列新居園林的佈局和四季花木的安排中,寫出隱居在此的閒適和雅趣。上片的險奇狠重更襯托出下片的淡泊優雅。此外,像《賀新郎》「把酒長亭說」、《八聲甘州》「故將軍飲罷夜歸來」等也都是善於將雄放與清新、風流與慷慨統一為完整藝術結構的佳作。

其次,稼軒詞繼承離騷「香草美人」的比興傳統,結合婉約派的表現特點,運用和發展了比興手法:從離騷以來,以比興寓怨刺一直是我國詩歌的一種重要構思方式。唐代以前,比興含義比較明確。從杜甫、李商隱以後,比興愈益富於象徵色彩,用意也更含蓄,更講究比象興象自身的美感。辛棄疾將這種詩歌表現的傳統與婉約派詞委婉曲折的特點結合起來,寫出了像《摸魚兒》這樣的名作: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慇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19〕?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這首詞用象徵比興手法,借傷春惜別的情緒,暗寫國勢危弱、前途黯淡,有如春殘花謝一般的哀愁。惜春的寓意十分複雜,它可以包含詞人對隨著春去春來白白流逝的年華的惋惜,可以包含對國家形勢好轉的希望,以及對前途不景氣的哀挽,也可以借喻詞人一生中曾被朝廷信任的短暫時光。宋孝宗一度主張北伐,這種政治回春的跡象,也就是詞人和君王準擬的「長門佳期」,可惜它經不起朝中主和派的讒毀,幾番風雨之後便好景不長了。以美人比君子,以男女關係喻君臣遇合,是楚辭的傳統。詞中以蛾眉遭妒,佳期又誤,比喻自己遭到排擠打擊,透露出抗戰派在權奸壓制下悲憤傷感的心情。又以沾惹飛絮的蛛網比喻那些專會惹是生非、羅織罪名的讒佞小人,借玉環飛燕等妒賢之女總有一天化為塵土的史實,詛咒投降派總有一天斷送了國家,也葬送了自己。最後以斜陽殘柳諷刺王朝的窮途末路,寓意更顯。全詞把惜春之意寫得十分委婉,先寫春經不住風雨匆匆歸去,然後回頭從當初怕花早開的心情直接寫到滿地落紅引起的傷感,省去春盛之時,便使人覺得春天似乎還沒有停留就已過去。詞中對春天的挽留和慇勤問訊,又把春天擬人化了。辛棄疾將這種婉約詞的常見手法與詞中深刻的寓意結合在一起,以雄豪之氣驅使花間麗語,在悲涼的主旋律上,彈出了千回百轉、哀怨欲絕的溫婉之音。再看他的《青玉案》(元夕)一詞: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20〕,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寫臨安元宵節之夜燈火輝煌、車馬闐咽的熱鬧景象,在滿城仕女珠翠簇動、笑語盈盈的背後,突現出獨立在燈火闌珊處的「那人」。此詞曾被視為「秦、周之佳境」,是正宗婉約詞,實際上作者寄托甚深,借這個耐得冷落、自甘寂寞,而又略有遲暮之感的美人,寫出了自己不屑於隨同眾人趨附競進、自甘淡泊的高潔品格。這就以比興寄托充實了柔詞綺語的骨力,使婉約詞的意境有所開拓和深化。

辛棄疾善用比興,使詞裡常見的一些題材有了更深的寓意。如《太常引》:

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髮欺人奈何?

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月色是詠物詞的傳統題材。但前代詞人至多從人的悲歡離合著想,沒有把它和政治聯繫起來。傳說月中嫦娥偷不死之藥,所以作者向她請教如何對付白髮,以調侃的方式感慨月的永恆,此想已奇;下片更用杜甫「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一百五日夜對月》)的創意,暗寄李白《古朗月行》中的深意。遮蔽光明的桂影自然令人聯想到那些政治上的黑暗勢力。這就使詠月詞達到了新的思想深度。又如《鷓鴣天》:

唱徹《陽關》淚未乾,功名餘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

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詞為送人而作,由眼前的雨雲想到行人途中將遭遇的風浪,這是一般送別詞的常情,而作者則以自然界的風浪與人間的「風波惡」相比,仕途的行路之難更甚於江頭也就不言而喻了。這些比興都能就眼前事推進一步,取喻現成透闢,發人深思。

辛詞中纏綿悱惻的佳作也很多,如《祝英台近》: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它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這首詞以「晚春」為題,也可以說是詞的老調了,但仍能寫出新意。上片用南浦送別的典故,寫分釵送人。以落紅流鶯哀挽春歸,前人說得太多,這裡新在語氣:埋怨沒有人管管這風雨如此糟踐飛紅,又不勸流鶯停止啼鳴。可見傷春的無奈和煩惱。下片的新意在於選擇了女子以簪花的數目預卜歸期的細節,「才簪又重數」極其細膩地寫出女子無聊地反反覆覆數花以自慰的心理。結尾埋怨春帶愁來,雖然前人詩詞中類似意思較多,但責怪春歸不把愁一起帶走,還是頗有新趣。前人讚此詞「暱狎溫柔,魂銷意盡,才人伎倆,真不可測」(沈謙《填詞雜說》)。也有認為此詞別有寄托的。無論有無,都可以看出辛詞的表現技巧確實不在小晏秦觀之下。不過他更有特色的還是那些閱盡人間滄桑之後的言情之作,其感慨的深沉是一般婉約詞無法相比的。如《丑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俞平伯先生對這首詞的解釋非常透闢:「不識愁的,偏學著說。如登高極目,何等暢快,為做詞章,便因文生情,也得說說一般的悲愁。及真知愁味,反而不說了。如歲晚逢秋,本極淒涼,卻說秋天真是涼快呵。今昔對比,含蓄又分明。中間用疊句轉折,末句似近滑,於極流利中仍見此老倔強的意態。將烈士暮年之感恰好寫為長短句,『粗豪』云云不足以盡稼軒。『秋』仍綰合『愁』字」(《唐宋詞選釋》)。可見稼軒雖詠烈士暮年之悲,也能寫得像婉約詞一樣委婉。

再次,大量運用典故、詩文句法和口語入詞,問答如話,議論風生:辛棄疾不僅繼承蘇軾打破詩詞界限的作法,而且達到詩詞散文合一的境界。他讀書廣博,無論經史、諸子、楚辭還是古今體詩句,拈來就用,一齊融化在詞中。他用韻絕不限制,不講雕琢,形成一種散文化的歌詞。其語氣的強烈多變,正是充分利用了詞可以多用虛詞以自由地表現口吻語調的特點,加上散文化句法而形成的。如《水龍吟》: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常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

這是他過南劍州雙溪樓所作的一首懷古詞。據《南平縣志》,宋代南劍州即福建南平縣。府城東有雙溪樓。劍溪流過南平,上有雙溪閣。雙溪指劍溪和樵川,二水交流,匯成一潭。流傳著一個有名的故事:據王嘉《拾遺記》,西晉時夜裡有紫氣直衝鬥牛二星之間,張華派雷煥任豐城令,掘地得到干將、莫邪二劍。張、雷二人各藏其一。後來張華遇害,寶劍遺失。雷煥之子佩另一劍經過延平津,劍鳴,飛入水中,入水尋找,只見雙龍盤繞在潭底,目光如電,不敢前取。延平津就是劍溪。作者將這一故事和收復中原的形勢聯繫起來,想像此地夜夜都有光焰沖天的情景,同時用《晉書·溫嶠傳》中溫嶠在平蘇峻之亂後在歸途中經過牛渚磯,燃犀角照水中怪物的故事,幻想下探寶劍以決西北浮雲,而他所怕的風雷魚龍,也正象徵著那些阻撓統一大業的政治勢力。下片用三國陳登的故事寫登樓觀感。陳登有大略和扶世濟民之志,博覽典籍,雅有文藝。與辛棄疾相似,這裡用以自比。千古興亡和百年悲笑都在登覽中一時閱盡,可見他想要高臥自適,在斜陽裡繫住人生的征帆,實出於無奈。全詞氣勢豪壯奔放,情緒抑塞蒼涼,想像飛動,用典自然,尤其上片,兩個不相干的故事與眼前景色融合成一個完整而曲折的訪古的心理過程,即使不知典故,也了無滯礙。

辛棄疾好用典故和書本材料,固有「掉書袋之病」,但多數典故托物比興用得自然貼切。《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也是他懷古的名作: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與上一首《水龍吟》不同,這詞的典故都擺在字面上,是他用典的另一種風格。詞作於辛棄疾66歲鎮江知府任上。京口即今鎮江市。北固亭在長江邊的北固山上。又名北顧亭。在此懷古,難免想到六朝的興亡。這首詞卻把懷古的重點放在南北朝的關係上,用典故影射當前的時局。六朝的第一朝吳國在京口定都。南朝的第一朝宋武帝劉裕小字寄奴,祖居京口,也是在這裡起事。因此開頭在回顧了孫權英雄事業的流風餘韻之後,隨即自然地轉入在平常巷陌中崛起的劉裕。稱讚他當年北伐中原、收復洛陽長安的氣概。下片用劉裕之子宋文帝因草率北伐而一敗塗地的狼狽加以對比,元嘉是宋文帝的年號。二十七年(450),王玄謨北伐失敗,北魏太武帝(小字佛狸)率軍追到江北瓜步山,在山上建立行宮,即後來的佛狸祠。內外戒嚴,宋文帝登上烽火樓北望懺悔。這故事中又套用了西漢霍去病追擊匈奴到狼居胥(即狼山,在今內蒙西北)、封山而還的故事,說元嘉時想學霍去病消滅匈奴,結果反而慌張逃跑。而作者還記得四十三年前,在揚州以北的烽火中殺敵南渡的往事,見佛狸祠下的神鴉和社祭的鼓聲響成一片,這就將北魏的故事和南渡君臣倉皇南逃的現實巧妙地聯繫起來,體現了作者既堅決主張抗金而又反對冒進的正確主張。最後以廉頗自比,流露出老當益壯、仍堪一用的雄心和無人問津的悲涼。雖然全篇堆疊典故,但因運用貼切,能夠給人以更多的啟發和聯想。他的另一首用《南鄉子》寫的「登京口北固亭有懷」也很受人讚賞: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21〕,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上片用杜甫登高詩「不盡長江滾滾流」,下片用《三國誌·孫權傳》中曹操所說「生子當如孫仲謀」語,也很恰到好處。

辛棄疾還好用口語,運之於散文句法,有時文白夾雜,通俗而又渾然天成,別有風味。例如他的《沁園春》借戒酒來抒發政治失意的牢騷,設為與杯子問答:「杯,汝來前,老子今朝,檢點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睡,氣似奔雷?汝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渾如此,歎汝於知己,真少恩哉!」最後「杯再拜,道『麾之即去,召之即來』」。這詞肆意揮灑,不拘繩墨,完全打破詞要求含蓄的傳統,以文為詞,以詞論理,雖於韻味較欠,但也頗有風趣。像《西江月》寫他醉倒松下時剎那間的心理狀態:「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看似遊戲筆墨,卻在惟妙惟肖的醉態描寫中表現出倔強如故的英雄本色。《西江月》以口語寫景,別有風味: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這首詞寫於「夜行黃沙道中」,一路上月色雖明,但優美的景色主要憑聽覺和嗅覺感知:驚起的鵲叫、半夜的蟬鳴和蛙聲、稻花的香氣以及談論豐年的人語,都能得夜行神理。結尾路轉溪橋,忽然出現熟悉的茅店,輕快活潑而有不盡之意。其中「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將口語中常說的數字用來寫半夜雨前景致,疏朗明快,化俗為雅。文言與口語的自由驅遣,既使辛詞保持著新鮮活潑的氣息,又提高了詞的格調。

總的說來,辛詞以其廣泛的成就開拓了歌詞的領域,「其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於倚聲家為變調,而異軍特起,能於剪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集部詞曲類》),並使他在世之時就成為一班具有愛國思想的友人爭相模擬的榜樣。在他去世之後,蘊涵在他作品中的振聾發聵的戰鬥力量,對後代處於深重民族危機中的文人仍起著啟發和鼓舞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