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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本書對情感進行了如實的陳述,有讀者對此或許會有些反感。假如情感果真如本書所述,和認知過程一樣,具有理性分析的特點,那靈魂還有何立足之地?此外,假如人類體驗的非物質層面,即我們的「情感」,多數都可以通過DNA和體內某些荷爾蒙的含量來進行預測,難道我們不可以利用類似的論述方式來描述所謂「生活」的總體,並一勞永逸地摒棄精神的概念嗎?

非也。

通過科學認識,我們只能對人類情感與認知的整體做出片面且多少有些模糊不清的描述,其全貌遠非一覽無餘,或許也永遠無法完全明瞭。精神和靈魂代表著藏匿在科學可以解釋的範疇之外的東西。

關於靈魂和生命的本質,最重要的哲學問題仍然懸而未決。我們由生物細胞構成,生物細胞含有DNA高分子,而DNA高分子本身又由碳和氫構成。那麼,我們究竟僅僅是各部分之和,還是除了身體的物質構成之外,還存在某種神秘成分可將生命與無生命世界區分開來?是否存在一種成分,沒了它我們在實驗室裡創造的任何合成物都無法真正獲得生命?

從最基礎的物理學到生物學,再到經濟學,對於每種科學解釋來說,這種解釋是否代表了絕對真相這一問題幾乎都是無關緊要的。只要能連貫、有效地解釋我們在周圍發現的實證現象,這樣的科學解釋便是可接受的。對物理學家來說,量子論與相對論十分簡單,足以讓他們相信這些理論可以解釋原本無法解釋的物理現象(儘管我們或許難以理解這些理論)。但它們或許離「真相」還差得很遠,而這僅僅是因為我們觀察周圍世界的科技和認知水平有限。古代的物理模型假定世界是一個平板,其外則是無底深淵。按照該模型受到信奉的時期所具備的實驗觀察技術,這算得上是十分傑出的模型,直到航海者遠洋航行歸來之後,講述了與該解釋相悖的見聞,這一模型才失去了說服力。

同理,它適用於對人類情感和認知行為的科學解釋。博弈論、腦科學、進化論解釋和心理學都不過是一家之言(或幾家之言),目的是幫助我們理解在不同情況下觀察到的個人和集體行為。與物理學理論相比,行為理論,尤其是以博弈論為基礎的行為理論,近年來發展迅速,這是因為行為科學的實驗成果遠比物理學的實驗成果容易獲取。要獲取行為科學的實驗成果,既不需要巨型望遠鏡,也不需要粒子加速器。在行為科學領域,在超市排隊或者讀報紙文章都可以成為實證研究的場所,啟發研究者的頭腦,形成見解,再由簡單、成本較低的實驗室實驗進行驗證。經過實驗證實的新見解積少成多,最終成為新學說(又名理論)的基礎,這些學說讓我們對所謂「人類行為」的整體認識略微清晰了一些。

新實驗成果得來之易是行為科學研究的一大優勢,但也是該領域的一個潛在危害。自然科學的實驗室可以為我們提供物理常數的客觀度量(有時精確到小數點後十位),而行為科學實驗室得出的成果有時或許可以做出迥然不同的解讀。這些成果不僅容易受到實驗規劃與實行方式的影響,還會受到所得數據分析方式的影響。研究者若是學術誠信達不到最嚴格的標準,又對特定的實驗成果急於求成,就會對數據進行所謂的「拷打」,直至數據「坦白」出自己想聽的內容。這種行為使得行為科學的實驗成果暴露在遭人操縱的潛在危害下,隨著頂尖研究者之間的競爭越來越劍拔弩張,這一危害愈益凸顯。

2011年,荷蘭蒂爾堡大學終止了與迪德裡克·斯塔佩爾的僱用關係。斯塔佩爾本是一位聲譽卓著的社會心理學教授,曾任該大學社會與行為科學院院長。這位冉冉升起的學術明星多年來公然捏造其研究所依據的數據,遭到披露後,學校才出此下策。斯塔佩爾在同行評審的主流期刊上發表的數十篇論文均被撤回。

斯塔佩爾的一項研究甚至引來了歐洲各地日報的關注。那篇論文名為《肉類讓你露出最差一面》,在文章中,斯塔佩爾稱食肉乃至想到肉類都會讓人變成自私的反社會人格。其結論所依據的實驗數據表面看來是他在實驗室研究中收集的,但事實證明,所有數據都完全是他異想天開捏造的。

斯塔佩爾的欺詐行為遭到調查,他隨後又承認自己犯下的行徑尤其不配成為一名科學家,這葬送了他的事業。他被蒂爾堡大學撤銷了教授職位,被所屬的學術協會開除了會員資格。其中有一家國際心理學協會開除斯塔佩爾後,其主席致信給協會所有會員,警告稱過於激烈的學術競爭會讓人喪失理智,弄虛作假。

整件事本身對人性提出了耐人尋味的質疑,學術競爭既不能為競爭者帶來金錢,也不能帶來其他物質利益作為回報,這是一場認可、尊重與榮譽之爭。事實證明,即便自知完全配不上這樣的認可和榮譽,人們仍然非常樂在其中。斯塔佩爾的欺詐行為或許並非研究者操縱數據的唯一案例,卻是公然欺詐的一個罕見案例。學術制衡通常能對此類案件的揭發起到有效的作用,但對所有行為科學研究保持一定的批判思維和懷疑態度,也是有益的事情,其中包括本書提到的研究。

我們的內部情感與理性系統只是一線之隔,其界線錯綜複雜。在要求我們做決策的多數情況中,無論是意義深遠、改變人生的決定,還是可以想見的最微不足道、平凡瑣碎的決定,這一線之隔都很容易變得模糊不清,乃至完全消失。兩個系統相互交織,密不可分,在許多情況下,情感的存在讓我們得以做出迅速而近乎機械的決定,但在其他情況下,尤其是涉及重大問題的時候,我們的情感會與理性的思考過程背道而馳。

對於找什麼工作或是否繼續一段戀情等問題,做出決定的並非我們的理性機制,而是情感機制。我們幾乎總會到達某個節點,對所有事實都一清二楚,對每種方案都進行了反覆思考,也知道不可能再有新信息或新發現能幫助我們下決心,但我們仍然發現自己無法走出最後一步,痛下決心。讓我們猶豫不決的是情感原因,而非認知原因,理性思考(乃至物質利益)轉化為情感反應——恐懼與希望,或同情與憤怒,像左右搖擺的鐘擺一樣將我們拉向不同的方向。最終,決定會歸結為哪種情感的感受程度最深,這就是決策「軟件」的真實運作方式。在多數情況下,這都是非常有益的事情。

請試想片刻,假如我們的決策過程也像政府部門一樣實行「分權制」,有的決定全由理性負責,有的則全由情感控制。舉個具體的例子,設想一種我們很多人都熟悉的情景,一天早上,你到工作單位上班,打開電腦,發現另一家公司發給你一封電子郵件,建議你申請該公司的一個職位。對這份聘用建議,是給出肯定答覆,還是婉拒掉,繼續目前的工作,這全由你決定。

假如該決定被全權下放到你頭腦中的理性部門,你的反應方式會類似於瓦肯星的史波克先生按照人們的預期可能會做出的反應方式。你首先會準確地列出一張清單,其中包含現有工作的所有特徵(工資、個人利益、升職機會),再相對應地列出新工作的特徵。鑒於你對提供給你的新工作只瞭解部分信息,在你為該職位列出的清單上,每項特徵還會附上概率。你也會相當準確地預測出決定應聘該工作可能會引起的連鎖事件,以及你在整個過程結束後得到這份工作的概率。

下一步是為每項特徵賦值,該數值表示你預計可從該項特徵中獲得的滿足感或失望感。就算你走運,至此尚未犯錯,到了這一步,你也十有八九會失敗。若無情感機制的輔助,幾乎就無法為滿足感或失望感估值。所有的事實任你掌握,但即便如此,你也無法做出明智的決定。

相反,若將決策權全權交由情感機制處理,情況又會如何?這樣一來,你或許可以快速做出決定,但支配這一決定的因素卻是近期發生的事件,這些事件與你的長期利益之間的關係至多只能說微乎其微。例如,假如前一天你的老闆對你說話的方式冒犯了你,你或許會對邀請你應聘新工作的郵件給出肯定答覆,甚至將你的老闆列在收件人一欄中。另一方面,假如發郵件給你的人拼錯了你的名字,或者招聘的職位乍看起來吸引力不如你現有的工作,你很可能會當即回絕,並附上一句風涼話,因此斷絕了你今後再收到招聘信的機會。只有情感與理性機制緊密合作,你才能做出識明智審、令人滿意的決定。

我希望本書所述的案例與眾多研究能讓你相信,情感並非進化過程中,久遠的原始時期遺留下來的殘餘,而是一種有效、複雜的工具,可以平衡和補充我們的理性一面。

歸根結底,擁有優勢的是多情善思之人,而非萬事寄望于思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