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求愛噴霧
論建立信任、消除猜疑的荷爾蒙
催產素是哺乳期婦女和吃奶嬰兒所分泌的一種荷爾蒙。在靈長類動物身上進行的研究表明，催產素是母子在產後立即建立起紐帶的原因。此後，他們才會建立更深層次的關係。兩性在達到性高潮時也會分泌這種荷爾蒙，催產素因此得名「愛的荷爾蒙」。催產素是一種奇妙的進化機制，提高了新生嬰兒的存活概率，從而讓基因能夠代代相傳下去。
懷胎九月，初為人母，卻能馬上打起精神照顧新生的嬰兒。尚無己出的時候，很多人會對這種能力驚歎不已。分娩的經歷往往苦不堪言，令人筋疲力竭，但剛分娩完的母親雖尚無機會同孩子建立感情紐帶，卻能馬上照料起孩子來。
這一點之所以能做到，是因為靈長類動物——包括人類——的進化發展讓雌性動物產生了一種荷爾蒙，這種荷爾蒙使得母子之間所建立的紐帶完全出自本能。嬰兒甚至因此在呱呱墜地幾分鐘內就懂得了找到母親乳房的重要性，嬰兒生來就有著吮吸母乳的本能。
催產素還與兩種已知的發育障礙有關。催產素失調——尤其是腦部催產素分泌不足——是自閉症譜系障礙患者身上發現的典型症狀。患有自閉症譜系障礙的兒童在對他人產生共情、理解社會場合和信任親近之人方面存在困難，催產素分泌不足就是原因之一。
另一種神經疾病的患者身上可發現相反的症狀。該疾病極為罕見，名叫威廉斯綜合征[1]。其典型症狀為多種生理及心理障礙，包括心臟疾病、消化道疾病和高血壓。患者的智商水平一般僅為60~90，但社交技能卻非常出眾。他們表現出的共情水平和識別他人情感的能力要遠遠優於正常人。他們還願意信任他人，甚至包括素不相識之人，這種信任幾乎是盲目的。患有威廉斯綜合征的兒童會向身邊的所有人表達愛意，這使得他們易於遭到性剝削，因為他們體現出的過度信任和取悅他人的慾望讓他們很容易成為戀童癖的下手目標。神經病學家認為催產素分泌過度或許是造成威廉斯綜合征患者出現這些社會行為的原因之一。
既然催產素對母子紐帶的建立起著重要作用，且與社交技能發育障礙有關，由此可以合理推斷，催產素也會影響健康成年人的社會行為。
小劑量攝入人體時（攝入方式通常是用滴鼻劑，類似用以減輕普通感冒症狀的滴鼻劑），催產素是一種無害的良性荷爾蒙。蘇黎世的實驗人員安排兩組受試者進行信任博弈：一組受試者在博弈前滴入了一劑催產素，而參照組則滴入一劑無效對照劑。對照劑除不包含有效成分之外，其他成分均相同。結果明確無誤：攝入催產素一組的成員有著極高的合作程度。其合作在博弈雙方身上均有體現：提議方讓出的份額更多（相比於對照組，他們對對手的信任程度更高），接受方從所得中返還給提議方的份額也更高（他們更加慷慨）。
催產素也可能僅僅是放鬆了實驗受試者的情緒，從而間接增加了他們的合作意願。為了排除這種可能性，實驗人員用酒代替催產素來放鬆受試者的情緒，重做了一遍實驗。酒確實起到了讓受試者更加放鬆的作用，但對其所表現出的信任或慷慨程度卻毫無影響。
儘管有著各種各樣的神奇之處，催產素卻也會產生負面影響。最近，我與兩名學生——埃那夫·哈特和什洛莫·伊斯雷爾——所做的一項實驗表明，催產素會削弱我們識別他人意圖的能力。在實驗中，我們用到了第三章和第四章所討論過的電視競猜節目《平分或偷走》。實驗受試者觀看了該節目的視頻片段。在實驗過程中，他們須根據節目選手在選擇平分或偷走之前進行的簡短對話，猜測選手的行為。一組受試者攝入了催產素，而對照組則攝入了無效對照劑。受試者無法分辨出他們攝入的是催產素還是對照劑，但攝入催產素的受試者猜測《平分或偷走》選手行為的正確率卻遠低於對照組受試者。對比兩組的反應時間後，我們發現攝入催產素的受試者倉促地做出猜測，對此所投入的精力遠少於對照組。為何催產素會有此作用顯而易見，我們在對周圍人有所猜疑的時候，才會異常投入地揣測他人意圖。由於催產素有減輕猜疑、增加信任的作用，我們因此更容易為他人所操縱。
催產素的作用有好有壞。因此，這種荷爾蒙的使用或有可能成為一種危險的操縱手段。一款名為「信任水」的噴霧現已上市，其有效成分就是催產素。根據宣傳，這款產品是在市場交易中影響買家決策的化學品。「信任水」網站對其的描述是，適用於銷售人員、尋覓愛情的孤獨人士以及想影響工作環境或謀求快速晉陞的經理和員工，該產品的廣告承諾「讓世界盡在掌握」。是否有切實可行的辦法可以從法律上禁止使用催產素？由於催產素無味無臭，直接噴入空氣後基本無法檢測，禁用催產素的法律要如何有效推行，尚不清楚。
對於目前針對催產素進行的實驗所得出的結果，樂觀的看待方式是注意到催產素可以提高人際之間的合作概率，並以此改善許多經濟往來和社會交流的效果。但此事有利也有弊，假設代表兩國的談判員就存在爭議的政治糾紛進行談判時陷入了僵局，於是決定（自願而非迫於外部壓力）使用催產素，以期改善談判氛圍、增進信任。再進一步，假設談判確實達成了卓有成效、令人滿意的協議，而原因之一（但並非唯一原因）就是催產素的使用。公眾會認可這項協議的合法性嗎？我表示懷疑。雙方的協議反對者會不無道理地宣稱，談判員在藥物的影響下做出了讓步，而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他們絕不會考慮讓步。
姑且不論這些假想的情景，催產素確實表明人的感覺與思維之間存在明白無誤的聯繫。它提醒人們，人體內的荷爾蒙平衡甚至會影響嚴謹的認知過程。因此，所有的思維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感性的。
[1]威廉斯綜合征，基因排列失常而造成的先天性疾病，患者一出生，體內的7號染色體就少了20個基因。——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