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狡猾的情感:為何憤怒、嫉妒、偏見讓我們的決策更理性 > 第二部分 論信任與慷慨 >

第二部分 論信任與慷慨

第七章 論偏見與信任博弈

蜜蜂為何自殺?

1997年,華盛頓的兩名研究人員菲利普·基弗與斯蒂芬·南克在一份主流經濟學期刊上發表了一項研究,研究的目的是調查人們對陌生人的信任程度。他們邀請來自數十個國家的數千人針對他們對不熟之人的信任程度打分,包括汽車修理工、初級護理醫生、負責公共服務的政府官員。研究中,一項很有意思的發現是,人們對陌生人的信任度與其所住國家的GDP(國內生產總值)密切相關。對陌生人信任度高的國家,GDP也相應較高。該研究並未表明信任度與經濟發展之間存在直接的因果關係,但後續的調查研究——其中有些研究用到了實驗室實驗——揭示了二者相關的深層原因,這些原因非常可信。

信任是人際合作的助推器,合作進而又推動了經濟發展與社會福利。信譽是培養信任的行為特徵,一個社會缺乏信譽,信任也就難以為繼。反之,正如缺乏信譽會導致信任難以維繫,缺乏信任最終也會導致信譽毀於一旦。假如社會環境中幾乎不存在信任,信譽的建立或維繫也就喪失了意義。在此情況下,為人自私、不可靠反而更有利於你,社會與國家也或處於以下兩種均衡狀態之一:

一是「良性」均衡,即人與人相互信任,在他人面前為人可靠,善於合作(證明自己值得信任)。

二是「惡性」均衡,即人與人互不信任,行事毫無守信可靠的覺悟,使得信任的缺失變得理所當然。

即便沒有實驗數據,也不難猜到究竟哪種均衡有益於經濟發展。

這些均衡究竟是在隨機過程中形成,還是由初始條件決定,經濟學家對此問題意見相左。如果是隨機形成的,今天的安哥拉與瑞士之間的差異則源於歷史上的隨機事件,這些事件導致安哥拉陷入了惡性均衡,而瑞士卻處於良性均衡。根據這一觀點,歷史顛倒的概率是同等存在的,安哥拉社會曾有可能發展成如今的瑞士,而如今的瑞士人也可能過著安哥拉人的生活。意見相反的人認為,某些初始條件(如氣候、自然資源優勢、某種文化融合等)決定了哪些國家有幸走向良性均衡,哪些國家會陷入惡性均衡。

當然,如果社會可以從一種均衡狀態轉換到另一種均衡狀態(但願是從惡性到良性),上述問題就無關緊要了。對此——所謂的「趨同」[1]——經濟學研究者中間存在著立場更加鮮明的分歧。趨同理論的支持者顯然生性樂觀,認為假以時日,安哥拉一定可以轉入良性循環,從而讓國民享受到與瑞士同等的生活水平。反對者則認為,這種均衡具有「遍歷性」[2]或「同化性」,意即從一種均衡狀態向另一種均衡狀態的轉換難以實現(因為惡性均衡會「同化」變革因素,不會遭到顛覆)。從良性均衡轉變為惡性均衡的情況卻不難想像:糧食或水資源短缺、疫情暴發、政府垮台——以上任何事件均有可能導致一個國家的社會秩序崩潰。但似乎從惡性循環轉變為良性循環卻特別困難。例如,假設有人讓你在另外三個人的幫助下,將一隻大箱子從你朋友家的一間屋子搬到另一間,由於箱子很沉,必須四個人用盡全力才能搬得動。這件東西幾次搬不起來後,再想搬就很難了。你們每人都有可能對其他人出多少力,是否相信這件事能幹得成心存疑慮。要想成功,須經多番討論,因為一旦猜疑形成,你們四人就需要改變行為,才能轉變到更適宜的均衡狀態。如果在某個時刻,你們齊心協力把箱子搬了起來,你們便進入了良性均衡,但這種新的均衡狀態相當脆弱,只要有一個人改變行為(稍微偷一點懶),箱子就會掉落,信任就會瓦解。

就趨同理論爭執不下的兩個陣營雖然都運用了艱深複雜的數學模型,這一問題仍無定論。

在某些方面,經濟學研究有別於自然科學研究。許多當代經濟學研究都是使用了數學模型的理論研究,這種理論研究與物理學的理論研究不無相似之處,後者也會用到數學模型。但差異在於,決定物理學的理論假說真實與否的最終檢驗是支撐理論的實驗數據,而很多經濟理論根本沒有經過實驗論證便得到了廣泛的認可。在很多情況下,證明某項理論真偽的實驗結果根本無從獲得。一千年後,安哥拉的生活水平會與瑞士齊平,支持這種說法的理論究竟如何才能利用實驗工具確定真偽?

儘管如此,這種理論研究在經濟學領域仍然非常重要。人類行為錯綜複雜,難以用數學模型精確描述。相反,這種模型的作用往往是闡釋某種主張或觀點,而這些主張或觀點不用模型也可以敘述出來。物理學模型是這門科學的精髓,而經濟學模型僅僅是工具。有些複雜的經濟學模型可以演示出壟斷企業的利潤為何高於處於競爭性市場的企業。這些模型提供了許多重要思路,包括與政策制定相關的思路,卻遠遠未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地步,當然也無法滿足預測經濟的目的。

20世紀90年代,三名美國經濟學研究者為研究人們願對他人寄予的信任度與信譽度,提出使用一種適用於實驗室研究的簡單博弈,即信任博弈。信任博弈有兩名參與者,第一名參與者(提議方)首先拿到一筆錢,假設為100美元。這名參與者可以獨吞這筆錢,也可以自願分一部分給第二名參與者(接受方)。提議方每分給接受方1美元,實驗人員都會在此基礎上再發給接受方2美元。例如,如果提議方(從原本的100美元中)分20美元給接受方,接受方則會拿到60美元(所分得數額的3倍)。此時,接受方可以選擇將手中的錢分一部分給提議方,分多分少全看接受方有多慷慨(或多吝嗇)。

試著設身處地地站在博弈參與者的立場上,想像一下你會怎麼做?你作為提議方的行為,顯然取決於你對接受方的信任度。若是決定將最初那筆錢全部獨吞,你能得到100美元,而接受方則會空手而歸。反之,如果你分一部分錢給對方,這筆錢乘3後,對方從中再分你一半,你們兩人最終的所得都有所增加。如果你膽子很大,把100美元都給了對方,對方便手握300美元。如果對方從中分一半給你,你們兩人均可得到150美元,兩全其美。

但除了與人為善的意願、慷慨解囊的覺悟,或不願忘恩負義的羞恥心,接受方不存在其他的分錢動機。你作為提議方,處於兩難的境地。如假設雙方均自私而理性,根據博弈論的預測,提議方一分錢都不會分給接受方,因為他會認定接受方最後也一分錢都不會給自己。

和最後通牒博弈一樣,信任博弈也迅速成為行為經濟學家所探討的最突出的博弈形式之一。果不其然,從一開始,有關信任博弈行為的實驗室實驗便顯示出,提議方一般願意將手中的錢分出很大一筆(通常為1/3左右)給接受方。而接受方反過來往往也知恩圖報,按接受方分給他們的初始數額外加少量酬金,返還給對方。

然而,信任博弈的意義並不在於證明人們願意對他人寄予一定信任,而在於可以此衡量與對比不同文化的信任度。對於這點,已有人做過幾項耐人尋味的實驗。

試舉一例,兩名以色列研究者尤里·格尼茨和哈伊姆·福施曼想研究種族血緣對人們的影響,他們邀請特拉維夫大學和海法大學的學生參與實驗,這些學生的種族背景——歐洲裔或中東裔——僅憑姓氏即可判斷。實驗參與者通過計算機終端設備進行信任博弈,提議方位於特拉維夫,而接受方位於海法,兩地相距約6英里。

每名參與者都知道對手的姓名,參與者以各種組合方式進行兩兩配對:提議方為歐洲背景,接受方為中東裔;提議方為中東背景,而接受方為歐洲裔;雙方均為歐洲裔;雙方均為中東裔。結論出人意料,且有著令人失望的社會意義。在提議方須決定願分多少給接受方的環節,中東姓氏的接受方分得的數額明顯低於歐洲姓氏的接受方。針對中東背景參與者的歧視主要是由歐洲裔參與者的行為造成的,但中東裔參與者也對同胞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歧視,男性在這方面的歧視傾向要高於女性。換言之,男性對歐洲姓氏的參與者寄予的信任度要高於他們對中東姓氏參與者的信任度。

這樣一項簡單的實驗便表明,歧視現象其實仍然在大行其道。我們在身邊已看不到明目張膽的歧視,因為社會強烈摒棄公然的歧視行為。但在遠離社會關注的場合,隱性歧視卻有危險的抬頭之勢。在這一實驗中,歧視行為的根源在於許多提議方所抱有的一種(甚至可能是潛意識層面的)直觀感受,這種直觀感受讓他們以為歐洲裔接受方投桃報李的可能性要高於中東裔的接受方。甚至中東裔的提議方也表現出了歧視傾向,顯然對同胞懷有同樣的看法。

至此,有人可能會問,根據信任博弈接受方在實驗中的表現,這種直觀感受——中東裔參與者在投桃報李方面較為吝嗇——是否合理?答案是,完全無中生有。無論是何種族背景,所有接受方對慷慨相贈的提議方所給予的回報份額均趨於一致。實際上,中東裔接受方的回報額要稍高於歐洲裔接受方!

針對中東背景人士的歧視是如何產生的?在前一章,我們提到了羅伯特·奧曼提出的原則理性與行為理性之差。所謂原則理性的行為,顧名思義,就是根據本能性的原則做出的行為。我們一生中會遇到許多不同的交際場合,這種原則通常是有利於我們的,而行為理性的行為則須在認知層面多加注意,僅適用於個別的交際場合。

信任與猜疑主要受情感原則支配,但原則雖有助於我們快速決策,卻因以偏概全而存在一大缺陷。這種以偏概全存在誤導性,上述實驗顯示出來的歧視行為就是一個例子。導致歧視形成的認知是,我們不應該信任與我們有異或經濟狀況不如我們的人。這在有些情況下或許是合理的行為方式,在有些情況下也可能對我們的自身利益造成極大損害。此類原則往往是幾次誤信於人後形成的,且難以更改。實際上,這些原則即便經證實有害無益,並不正確,卻仍然能長期盤踞腦海。

在這方面,人類與蜜蜂並無太大差別,蜜蜂也嚴重依賴於某些難以撼動的原則。幾年前,在德國進行的一項有趣實驗利用「人造花」對此進行了研究。人造花即上色的圓盒,盒裡裝著吸引蜜蜂的花蜜。實驗人員鋪設了一片人造花田,花色不同,有黃藍兩色。黃色花朵裝有花蜜,藍色花朵則是空的。

一群幼蜂在人造花田上放飛,蜜蜂立即開始在花間飛來飛去。落到黃色花朵上的蜜蜂采滿了花蜜,而飛到藍色花朵上的蜜蜂卻立即失望地飛到了別的花朵上。久而久之,飛到藍色花朵上的蜜蜂越來越少。到最後,研究人員每次在人造花田上放飛蜜蜂,所有蜜蜂都知道要避開藍花,直接飛向黃花。

此時,實驗人員更改了蜜蜂的實驗規則:將花蜜放在藍花上,將黃花留空。他們本以為蜜蜂會逐漸認識到應該轉而飛向藍花,放棄黃花。但事實並非如此,蜜蜂仍然一味地飛向黃花,固守原先的行為模式。蜜蜂頑固不化地守著錯誤的偏見,儘管每次飛到沒有花蜜的黃花都毫無收穫,卻仍然不肯光顧藍花。直到蜜蜂因營養不足而氣力漸弱,這一現象仍在持續。最終,整個蜂群餓死了。從某種意義上說,蜜蜂以自殺的方式祭奠了其對藍花的「偏見」。

蜜蜂的實驗向我們展示了無意識偏見的危害,卻也指出了人類抵制這種偏見的方式。如信任博弈所示,我們願將自己的命運交由他人處置,這種心理可因社會條件而異。這些實驗表明,只有情感取代純粹、符合邏輯的利己主義,這種環境才有可能實現。

[1]趨同,亦稱收斂,最初為數學用語,意即一個數列收斂於某個值。在經濟學研究中,該詞指的是地區間或國家間的收入差距隨著時間的推移存在著縮小的趨勢。——譯者注

[2]遍歷性,指統計結果在時間和空間上的統一性,表現為時間均值等於空間均值。——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