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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著聆聽

音樂鑒賞的第一課從搖滾開始,除了因為我對搖滾有偏愛之外,也是因為這樣入手學生易於理解,但是音樂鑒賞的主體還是古典音樂。

而古典音樂距離我們實在太遙遠了,對學生如是,對教師亦如是。

可是我一直倔強地認為,人生若沒有美好的音樂陪伴,是很可悲,也很可憐的。多年來,我不知道從音樂中汲取過多少養料,我很希望我的學生也能從中獲益,這其實也是我堅持做音樂鑒賞最主要的原因。話雖這樣說,但是如何帶領學生走近古典音樂仍然是個難題。

這天,在鑒賞之前,我先在屏幕上打出了我幾年前寫的一篇文章《站著聆聽》:

有些東西是應該站著聆聽的。

第一次站著聆聽是我讀高二的時候。有一天中午,我放學回家,剛進門,就聽見電視裡正在播放一首從未聽過的吉他曲,我被它吸引住了,於是連鞋也沒換,書包也沒放,就呆呆地站在電視機前聆聽,直到樂曲結束。後來,我才知道,這首樂曲是羅德裡戈的《阿蘭胡埃斯協奏曲》。羅德裡戈何許人也,到現在我也不甚清楚,有人說這首曲子是世界三大吉他協奏曲之一,剩下兩首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其實也沒必要知道,因為那是評論家的事,而我,只要知道我聽過,迷過,感動過,也就夠了。

其實這也是我最後一次站著聆聽。從那以後,我想方設法去找這首曲子的磁帶或CD,五六年之後,我已經工作了,終於在一個小城很偏僻的小店裡買到了它的CD。帶著多年願望終於實現的狂喜,我把它「請」回了家,在那天晚上,我泡了一杯好茶,把CD放入音響機,坐在沙發上欣賞,可是不管怎樣,總找不著第一次聽它的那種沉迷和感動。高保真音響裡的聲音圓滑而世故,旋律和沙發一樣柔軟得沒有一絲稜角,吉他本應徹骨的憂傷此時彷彿在進行一場例行公事的表演,音質圓潤得虛偽做作,樂隊的伴奏奢華得滑稽可笑,於是,所有以前的感覺被破壞殆盡,這張當時重金購入的CD(當時我的月工資只有一百元多一點,這張CD就花了八十多元)從此被束之高閣,很少再聽了。

從那時起,我開始明白,有些東西是應該站著聆聽的。

適合坐著甚至躺著聽的東西有,甚至很多。眾多冠以「休閒」「時尚」的聲音(這些也只能稱之為「聲音」),在沖上一杯咖啡或者茶時,你以為可以讓它感動自己。你可以躺在柔軟的沙發甚至床上,這時候你可以把音樂當成僕人,或者按摩師,讓它來撫慰你的創傷,來解決你的愁悶,你可以對它頤指氣使,呼來喚去,想聽的時候只需要手指輕輕一按,不想聽的時候亦然。你可以把它存在錄音帶、CD或者電腦裡,通過各種現代化的工具來重複它。你可以告訴自己你很喜歡它,忘不了它,當然,你也不會在這時輕率地說你愛它,因為你自己也知道要不了多久你就會忘掉它,因為在此之前你已經忘了很多這樣的音樂了。其實,從你一開始坐著聽,就注定了它只是你生活中的一個玩物,而不是你生命的寄托。還有一些據說比較經典的音樂,其實也是只要著坐著聽就夠了的,比如說施特勞斯一家子的東西。聽施特勞斯,你只需在每年新年前一天裝備好燕尾服黑領結露背裝高跟鞋,到維也納的金色大廳憑票或憑請柬入場,高雅地坐兩個小時,嚴格按照操作規程定時鼓掌起立歡呼,再有就是別忘了在《藍色多瑙河》開始的時候三次鼓掌打斷它以表示你懂行,就萬事OK了。回家後脫下禮服,還可以把白天沒談完的生意繼續談完,順便泡一袋方便麵以彌補上流社會對自己消化系統造成的損失,生活該怎麼著還怎麼著。

而有些東西,是應該站著聆聽的。因為,它們本來就寫給那些站著的人。

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不是寫給克里姆林宮裡穿著裘皮大衣的皇族和貴族,而是寫給風雪中彷徨的流浪漢的,他們的臉早被寒風侵蝕得千溝萬壑,他們的雙手和雙腳早已凍得麻木。他們穿過西伯利亞荒涼的冰原,走過密密的白樺林。他們站在低矮的農舍的屋簷下,眼光穿過睫毛上凝結的冰晶,等著好心的女主人端給他們一杯滾熱的茶飲,或者可以讓人喉嚨裡冒出火來的伏特加。然後,他們腦海裡會迴盪著《如歌的行板》裡的如歌的旋律,和托爾斯泰老人一樣,眼中含著熱淚,消失在白茫茫的冰原上——他們不會坐下,他們沒有資格坐下。

斯美塔那的音樂是寫給奔流不息的沃爾塔瓦河的,它流過捷克的高山峽谷、草原田野,時而湍急,時而舒緩。它流過一個民族的悲歡離合陰晴圓缺,使它的子民們即使身在萬里之外,也牽掛著故鄉樹林的陰翳、野花的芳香。很多年之後,斯美塔那的弟子德沃夏克到了美洲新大陸,在那裡,他寫下了不朽的《第九交響曲》,當樂曲進行到第四樂章時,我們分明可以從美國海岸的濤聲中看到沃爾塔瓦河的水滴,從雄渾有力的想念中看到他老師的面容——江流和海濤是不會坐下的,他們沒有機會坐下。

至於貝多芬,這個滿頭倔強卷髮的猛獅,他的作品顯然不是供十七八歲女孩「淺酌低唱」的,以至於當時一位著名的女歌唱家第一次聽他的《第五交響曲》時被嚇得花容失色,以為是撒旦復活、魔鬼再世。他的作品應該是寫給強悍而勇猛的角鬥士的。他們從他的音樂裡可以看到對手和自己身上噴濺出來的鮮血,可以看到鬥獸場上瀰漫的黃沙,可以看到隨時可以置自己於死地的對手和猛獸。當命運的大門打開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走上去,迎接可能出現的一切,當勝利終於到來時,他們會高舉酒杯,如攻下特洛伊城的英雄一般,高唱輝煌和歡樂。他們可能被一次又一次擊敗,但永遠不會被擊垮;他們也許看上去粗糙甚至野蠻,但事實上他們有著一顆最偉大的愛心——對生命對自由的愛與尊重——他們不會坐下,他們沒工夫坐下。

瓦格納的作品應該是寫給彪悍的條頓武士的,他們穿著厚厚的鎧甲,擁著巨大的盾牌,提著長劍,穿過原野和森林尋找尼伯龍根的指環,尋找夢寐以求的和平和安樂,當敵人擋住他們的道路時,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舉起長劍與敵人搏鬥,在他們頭頂,翱翔著背生雙翅、手執三叉戟的女武神。他們即使死都不願坐著——他們不屑於坐下。

面對飽經磨難的流浪漢,任何人都不會無動於衷,面對奔騰咆哮的江海,任何人都不會安之若素,如果我們還有一些激情,如果我們的心還未滄桑得麻木。

所以我們應該站著聆聽。我們不是鬥士,但我們應該像羅曼·羅蘭一樣對為自由而奮鬥的靈魂表示自己應有的一份敬意。我們站在大師們的傑作面前,應該如同站在一座全世界的智慧和勇氣鑄成的紀念碑前,誠惶誠恐地向人類的良知和真誠表現出自己的一份謙卑。

所以我們要站著聆聽,因為真正的藝術決不是人們手中的咖啡或香煙。我們站著,如同站在上帝面前,不是我們去指手畫腳地品評鑒賞音樂,而是讓單純的偉大與靜穆的崇高來檢視我們的靈魂。我們站著,用這種方式使我們與庸俗卑下多少再拉開點距離。我們站著仰望天穹,盼望烏雲密佈的天空能再劈開一道閃電,照徹心底的荒漠;再灑下一場大雨,充實靈魂已乾涸的泉眼。

所以我們要站著聆聽,為了前人給我們留下的一筆筆財富。他們讓我們看到了孩童一般的純潔天真,水晶一般的透明無暇,以及勇士的吶喊,生命的掙扎;他們使我們多少擺脫物慾的泥淖,認真檢視自己心靈中的污垢。我們站著,只為了表達對大師發自內心的感恩。

那麼,就讓我們這樣站著吧,因為我們應該給予崇高和偉大一份應有的敬意,因為我們應該回頭看看自己的陰影,因為我們應該表達出對大師們的感激,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借助偉大的作品,站在巨人的肩上,去眺望未來。

小澤征爾說:「《二泉映月》這樣的作品,是應該跪著聽的。」於是,我也願意聽小澤指揮的《第五交響曲》了。

文章讀完了。我不知道學生心裡想法是怎樣的,但是經驗告訴我,沒有必要抱過高的期望,因為多年的應試教育已經使很多學生遠離了藝術,也遠離了音樂。很多學生小學初中時在家長的逼迫下學過一些樂器,是為了能在高考中加分。而高中嚴酷的環境下,已經根本沒有學生再繼續自己的音樂之旅了。在我的學校,只有到高三時,一些學生害怕自己考不上一般的大學,於是才走「藝體生」這條路。關乎靈魂的藝術,只有在對高考有價值的情況下才有存在的意義,這是怎樣的哀傷。

但是我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哪怕現在沒有實際的作用,只要以後有幾個甚至一兩個學生能夠想起多年前在教室裡遇見過的貝多芬、巴赫、柴可夫斯基,那麼,我也滿足了。

我把這些想法也告訴了我的學生們。我不知道他們能懂得多少,但是我還是會帶著他們踏上這段旅途,與音樂邂逅,與詩歌邂逅,與電影邂逅。

「那麼,就讓我們開始今天的音樂之旅,鑒賞中國作曲家陳剛、何占豪的小提琴協奏曲:《梁山伯與祝英台》。」

音樂響起,我一邊播放一邊介紹協奏曲的有關知識、《梁祝》的創作背景、這首曲子的幾個段落。第一遍很快放完了,我的介紹結束了。之後,開始播放第二遍,這時我不再解說,讓學生安靜完整地欣賞。春暖花開,同窗共讀,草橋結拜,英台抗婚……樂曲進行到最後,豎琴撥動如水光瀲灩,小提琴再次演奏出愛情主題,大提琴與之相互應和,似乎梁祝正在翩翩起舞,最後化為蝴蝶消失在花叢深處……

當最後一個音符停歇時,不知道是誰起頭,教室裡響起了掌聲,全體同學陸陸續續站起來鼓掌。雖然藝術家們聽不到我們的掌聲,也看不到我們的表情,但是,我理解學生們,他們要以這種方式來表達對藝術的尊重,對藝術家的尊重。看到這些,我倍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