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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什麼是大學?

如果讓我盡可能簡明通俗地描述什麼是大學,我會從他的古代名稱「Studium Genera1e」即「普遍知識的學習之所」來尋求答案。這一描述意味著素昧平生的人從天涯海角匯聚一處——要來自各方,否則如何尋到各門學科中的師生?還要匯聚一堂,否則怎能有學院?因此,大學最簡單和基本的形式就是學習各類知識的學校,匯聚了來自四方的師生。要實現這一描述中包含的理念需要具備多個條件;但大學的精華似乎就在於此,它是一處思想交流和傳播的場所,在國家這樣廣泛的地域層面上來進行人際交流。

如此表述的理念並無牽強無理之處;如果這就是大學,那麼大學只照顧到我們天性中的一種需要,大學只是提供這種需要的某種特定媒介中的一個樣本,這個樣本可以在眾多其他樣本中得到引證。互動教育,從廣義上來說,是人類社會偉大而持續的事業,有些帶有特定目的,有些則沒有。一代人成就另一代人;現有的一代總在其個體成員身上施加影響或者做出應對。在目前這個過程中,無須多言,書籍是一種特殊工具。這是事實,尤其是在這個時代。

考慮到出版驚人的力量,及其今天如何通過持續發行的期刊雜誌、傳單手冊、系列作品和通俗文學進一步發展的情況,我們必須承認,從來沒有哪個時代能像現在這樣保證更為公平地分配各種信息和知識傳授的手段。

你會問,除了如此豐富、多樣和持久地傳播各種知識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麼來為所有人、每一個人提供智識教育呢?你也會問,當知識已經走向我們時,為什麼我們還要去追求知識?神諭者西比爾把預言寫在林中的樹葉上,卻白白廢棄;現在對於這種隨意的慷慨我們既謹慎又寬容,因為後世發明的這一工具所具有的驚人衍生性,可以讓我們對損失忽略不計。我們「在岩石裡發現訓誡,在流水裡發現書卷」[1];比起那些曾讓先賢不朽的作品,現在每天都在出版體量更大、內容更豐富的著作,以一日數百英里的速度走向世界各地。大量的傳單散落在我們的座位上,人行道上亦隨處可見;城牆的每塊磚頭都在宣揚智慧——用招貼告訴我們哪裡能夠馬上便宜地購買到它。

我接受這一切,也許還有更多;這當然是我們倡導的大眾化教育,其效果之顯著有目共睹。儘管如此,不要忘了,即使在這個時代,無論何時只要人們真心想要獲取商業用語中所謂的「好貨」,希望獲得那些精密、雅致、炫目、巨大、精選的東西時,他們需要另尋市場;他們以某種方式應用相對的技法、古老的技法、口頭教導、實時人際交流,借助於教師而非自學、大師的個人影響和門徒的謙遜模仿,繼而還有朝聖和會眾的中心,這些都是這種教育方式的題中應有之義。我認為,人們會發現這對社會方方面面都有利,這使人們在共同利益基礎上相互聯結,構成所謂的「界」。無論是政界、上層社會、宗教界,還是文學和科學界,情況大都如此。

如果人類的行為可以被看作是其信念的驗證,那麼我們有理由說,書籍的職責及其不可估量的益處就是對真實的記錄,成為裁決中的權威,以及教師手中的教學工具。然而,如果我們希望精確而完善地掌握某個包含多樣性和複雜性的學科,我們必需求教於活生生的人並傾聽他們的聲音。我不一定需要探究其原因,我也認識到,我說的任何話都將有所欠缺——或許我們可以說沒有哪本書可以經受得了關於任何擴展學科的細緻質詢,也沒有哪本書能夠解決代代讀者的所有困惑。或者,書籍在傳達其主題的特殊精神和微妙特性時,無法企及心靈之間通過音容笑貌,通過彼時隨意的表情和熟悉的談話即時轉換來達成共鳴時所具備的速度和確定性。對於本文主題的附帶部分我已經談論太多。無論原因如何,事實不容否認。你可以在家通過書本學到任何學科的一般原理;但是其細節,顏色,基調,氛圍以及使之生活在我們之中的生命力,你必須從那些已經掌握其生命力的人那裡學習。你必須效仿不滿足於自己的語法而到巴黎或者德累斯頓去的法語或德語學生,還須學習渴望拜謁佛羅倫薩和羅馬的大師們的年輕藝術家。除非發現某種思想上的達蓋爾銀板攝影術,可以像光學儀器複製可感知的物體那樣,全面細緻地再現思想的過程和真理的形式、外貌和特點,我們就必須到睿智的老師處學習智慧,我們就必須趕赴智慧之源去痛飲。智慧部分可以借由書籍從智慧源頭傳播到天涯海角,但完整的智慧只存在於一處。正是在這種思想的匯聚和集合中,書籍本身——人類天才的傑作——得以寫就,或者至少是產生。

我一直堅持的原則顯而易見,恰當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所以再繼續這個話題會令人厭倦。我僅用一兩個例子來解釋自己的相關用語,因為我的語言還不能充分展示我堅持的教育理念。

例如,文雅的舉止和高貴的風度難以習得,一旦習得後便會極度個人化;這種舉止和風度在社會中養成並為社會所高度讚賞。構成一個紳士的特質包括身姿步態、談吐手勢及語調、自在沉著、彬彬有禮、擅說服、知退讓、守原則、思精微、樂表達、品位高雅、舉止合宜、慷慨寬容、公正體貼、豪爽大度。這些素質有的來自於天性,有的可能為各階層共有,還有一些是基督徒的戒律;但我們能指望靠書本學習就把所有這些素質集於一身麼?這些素質在上流社會出現,是否也只能在上流社會中習得?這個例子的本質讓我們如是說,沒有對手就談不到辯論,在確定立場之前也不要挑戰所有人。同樣,你無法學會交流,除非你有能與之交流的世界;你無法擺脫天生的羞怯、笨拙和僵硬,或其他令人困擾的缺陷,除非你能在某個禮儀學校裡待一段時間。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事實不就是如此麼?大都市、法庭、議院,在特定時段是國民前往的中心,如同精緻與品位的聖壇。然後他們回歸家庭時,這些豐富的經歷可以喚起和拔高國民的社會成就感。我們無法想出還有什麼其他方式來保持「紳士風度」;這就是保持它的方式。

現在來說第二個例子。我對所談主題同樣並無親身經驗。我承認我從未在議會任職或在上流社會嶄露頭角;然而我不得不認為,治國理政的才能,就像高貴的教養,並不來自於書本,而是從某些教育中心學到的。或許可以說,議會可以讓一個聰明人以令其驚訝的方式來熟稔政治與國家事務。作為一位觀察力足夠敏銳的立法委員,即使觀念並沒有發生大的改變,他看待事物的眼光也會與以往不同。語言頓時有了意義,觀點包含現實,可謂今非昔比。他在公開演講和私人談話中獲悉了大量永遠不會公之於眾的信息。措施與事件的走向、黨團行動以及敵與友都被推到這個卓越之人面前,這些是最勤勉的讀報都不會灌輸給他的。成就他的是政治智慧與經驗的源頭,是每日與人群的各種交際互動,是對政事的熟稔,以及來自四面八方的人群所貢獻的事實和意見。但毋庸贅言,這表明一個不爭的事實,議會及其營造的氛圍就是某種政治大學。

在科學界可以找到一個與我闡明的原則非常契合的例子:過去二十年中出現了推動科學發展的定期集會,例如英國科學進步協會。對很多人來說這種聚會乍看非常荒謬。和其他學科相比,科學更多地通過書籍、私教來傳授和宣講。實驗和調查的進行則默默無聲;科學發現源於孤獨中的打拼。哲學家與社會名流何涉?莊嚴的讚頌和數學及物理的真理有何關聯?更深入的瞭解會讓我們發現,甚至科學思想也無法避免建議、指導、激勵、同情以及大規模的人際交往,這些都是集會確保提供的。選擇一年中的好時節,白日正長,天空湛藍,大地微笑,欣欣向榮;輪流選擇城市或城鎮,要麼歷史悠久要麼現代富庶,空間寬敞,主人好客。

新奇的地點和環境,新知故舊相逢的興奮,高山仰止的天才和資歷,人們親切友好,和諧相處;情緒激昂,交流思想,好奇心無處不在;早晨聚談,戶外鍛煉,精心佈置的周到食宿,不失風度的狂歡,傍晚的聚會;精彩的演講,大家巨擘之間的演講、爭論和觀點碰撞,講述科學過程中的希望、失望、衝突和成功,精彩的頌詞;年度慶典中的這些以及類似的組成部分,被認為是為知識進步做出了實質性的貢獻,別無其他途徑。當然這些只是間歇舉辦,需要特殊理由,比如大學每年的演出、畢業典禮或紀念活動。但它們具有大學的性質;我堅信其有效性。出發點是促進一種生活方式,就好像知識在個體之間流轉,思想被廣泛交換,學科之間進行比較和調整,思維、智力和社交得到擴展,人們選擇對某個特定研究領域自發產生強烈的熱愛並真誠投入。

我得反覆說明,這樣的週期性會議只能部分代表一所大學的理念。隨之而來的喧囂和忙亂不符合嚴肅智識教育的秩序和重心。我們亟需不受日常習慣干擾的教育方式,倒也不必尋找太久,在我們討論不休時,它會隨著時機成熟自然出現。在每一個偉大的國家,大城市本身就是一所必要的大學,不以意志為轉移。因為它是法院、上層社會、政治、法律的中心,所以自然也是文學中心;在這個時代,倫敦和巴黎多年來實際上都是運行著的大學,即使巴黎著名的大學已經不復存在,而倫敦的大學也基本只有執行董事會的功能。在這裡,報紙、雜誌、學刊、博物館和學院隨處可見,學術及科學社團的存在必然使其具備了大學的功能;那種思想的氛圍,此前只存在於牛津或者博洛尼亞或者薩拉曼卡,現在隨著時代的變遷,都來到了政府的中心。那裡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年輕人,有法律、醫學以及藝術專業的學生,有文學工作者和相關業者。他們因機遇而停留,對自己的臨時家園深感滿意,因為他們在其中找到被兌現的承諾。就其自身的目標而言,他們沒有白來一趟。他們沒有學習某種具體的宗教,但得以充分瞭解自己特定的專業,而且,熟悉了所在地的習俗、行為規範和輿論,並為這種傳統的傳承做出自己的貢獻。我們不能沒有虛擬大學;一座都市就是一所虛擬大學:一個簡單的問題是,需求和供給的教育是否具有原則基礎、成型規範和最高的目標指向,因為如果讓大師和學院隨意地你方唱罷我登場,思想被可悲的浪費,真理亦岌岌可危。

宗教教育本身在某種程度上提供了說明主題的例子。它並不會將自己放置在世界中心,這從本質上來說也是不可能的。其目標指向大眾,而非少數人。其論題是人們需要的真理,而不是深奧罕見的。它和大學的原則在以下方面保持一致:它的重要手段,或者說媒介工具是所有教育本應具備的,即老師的在場,或者以神學語言來說,口授的傳統。這是活生生的聲音、呼吸和豐富的表情在傳授和問答宣講。真理,一種微妙、無形、多面的精神存在,通過視覺、聽覺、情感、想像和推理湧入到學者的頭腦中,並通過提問和重複,不斷的質疑、修正和解釋、演進與歸原而永久留存在頭腦中,這些就是「問答宣講」這個詞所指的一切方式。在初始階段,要耗費少則數月多則數年的時間,改變早期基督徒思想上的異教謬誤,並樹立基督教信仰。的確,能夠獲取聖經的人執掌了聖經的研究,但聖愛任紐斯在不能閱讀聖經的情況下也毫不猶豫地為所有皈依的基督徒發聲。在那時,不具備讀寫能力並不是缺乏學識的證明:沙漠中的隱士,從字面意義來說,就是文盲;然而偉大的聖安東尼雖然目不識丁,在博學的哲學家前來挑戰時,也是位毫不遜色的辯手。還有迪代默斯,亞歷山大時代偉大的神學家,是位盲人。古代「Discip1ina Arcani」即所謂「秘密教規」的訓練,涉及相同的原則。更神聖的騎士教義並不出現在書本中,而是通過延續不斷的傳統來傳承。對神聖的三位一體和聖餐的教學似乎就是這樣流傳數百年,最終在其訴諸文字後,相關文獻已經汗牛充棟,離窮盡其奧義卻還遙遙無期。

我想我已經解釋詳盡了;結束語和開頭所言一樣,大學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師生為各種知識而匯聚一堂的地方。最好的東西不可能俯拾皆是;你必須到大城市或者商業中心區尋覓。在那裡自然和人工的頂尖產品薈萃一處,而在原產地你只能發現孤零零的一種特產。全國和全世界的財富都被運往該處;最佳的市場,最好的工匠都在那裡;那是貿易的中心,時尚的最高鑒定處,競爭人才的公斷所,還是珍奇寶物的評判標準。它是觀賞一流畫作的場所,也是聆聽美妙歌喉、欣賞超凡演出的殿堂。那裡匯聚著偉大的傳道者、演說家、貴族和政治家。世間萬物,偉大與完整並行;卓越常常指向核心。這個核心,我再三指出,就是大學;希望讀者莫要厭煩我的多次重複;成百上千的學校為成就大學做出貢獻,使它成為知識分子可以自由探查研究、建構思想的所在,他們定會在此遭逢挑戰和對手,並在真理的裁判所接受檢驗。在大學裡,通過心靈的激盪和學術的碰撞,人們質疑、修正和完善,消解魯莽之失,揭示謬誤之陋。在這裡,能言善辯的教授傳道授業解惑,滿懷對學科的深愛,用最全面可信的方式展示科學,點燃聽眾胸中的熱情。在這裡,教授在問答宣講中以紮實的腳步前行,將真理灌注到學生的記憶寶庫,並不斷楔入和夯實在他們日益增長的理性中。這是一處以佳譽贏得青年的仰慕,以美好點燃中年的熱愛,以通達鎖定老年的忠誠的場所。這裡是智慧源泉、世界燈塔、信仰之門,是新一代人的母校。大學還是除此之外的林林總總,需要比我更加善思決斷之人才能備述其妙。

(張萍 譯)


[1]典出莎士比亞《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第二幕第一景,此處所引為梁實秋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