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阿道夫·希特勒真是個奇怪的人。在採訪中，他極為客氣，彬彬有禮，在每句話後都有意停頓一下，以免採訪者想插話。在他的手下向他敬禮時，他的回禮以及他向納粹黨旗敬禮時的一絲不苟，幾乎到了堂吉訶德式可笑的地步。但奇怪的是，在正式聚會或別人跟他說話時，他似乎從來沒有輕鬆自在過。他似乎是一隻被追捕的獵物，隨時準備尋求庇護，而他的庇護就是發表一個簡短的演說。即使別人的問題一兩個字就能回答，他也要做個演說。在發表演說時，他至少有個堅實的基礎。他不需要思考，因為這些話他已經說了幾千遍，而且會一直說到死。
一個根本的事實是，希特勒從來沒有跟他人有過真正的個人接觸。我們看到的那些迷人的照片，無論是他從小朋友手裡接過花束，或者握著那些給人印象深刻的老農的粗糙堅硬的手，都是預先安排好的。這些照片是他的老朋友霍夫曼的攝影傑作。霍夫曼把照片上希特勒周圍的衛兵擋在了照片外，這才有了我們看到的結果。元首出現時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巨人布魯克納跟他形影不離，而且無論到哪裡，都由特別衛兵組成的「敢死隊」前呼後擁。他出門時總是乘坐他那輛碩大的梅賽德斯奔馳車（特製的，以便他可以站在前排並有所倚靠，不致太疲乏），而且前後都有黨衛隊組成的摩托車隊和汽車隊護衛。他生活在一種極不自然的與其他人的隔絕中，這使他更加狂妄自大，給自己打上神性的標籤。即使心智最健全的人，如果長期過著這樣的生活，也會失去現實感。而希特勒在最理性的時候，也沒人敢說他是情緒穩定的人。大部分評論希特勒的人，在他的飲食和獨身生活方面大做文章。而在我看來，他缺乏與普通人接觸這一點，更為重要。他本身就不太正常，而長期和大肆的吹捧使他更加病態。他聽到的都是他身邊的狂熱分子、密謀者及死心塌地的愛國者多次蒸餾後的觀點。沒有人敢對他講實情，或坦言相告，更不用說批評他的政策或他本人了。他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比「太陽王」更加與大眾格格不入，只憑著一個政治鼓動者的狹隘心理和經驗引導著自己。除非一個人接受當時在德國盛行的觀點，即希特勒的靈感直接來自於上帝（某個最有權勢的納粹分子曾經說過，他有直通上天的電話！），那他一定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即德國的未來和世界和平如今寄托在一個心智混亂的人身上，而這個人連他的朋友也認為不正常。在這個科學和進步的年代，人類的命運居然寄托在一個非正常心靈的異想天開上，比我們大肆批評的舊專制君主時代尤甚，這真是人類歷史上最不同尋常的事件！
但是，最令人費解之謎依然沒有解開。假如希特勒是一個不切實際的人，一個情感動物，一個智力平庸之人，一個能吸引觀眾的演說家，一個生活簡單的元首，對自己的使命感同「神」授——那麼，這樣一個人是如何爬上權力的頂峰，並在他開始統治的四年裡統一了德國這個民族？有許多原因可以部分地解開這個謎。首先，在政局混亂和德意志全民沮喪的時期，希特勒是最受民眾歡迎的演說家。他的「覺醒吧，德意志」的思想正好契合了當時的德意志民族心理，因此他發起的運動成了麻痺德國民眾的精神鴉片。其次，他的追隨者能力非凡。與他們一起，希特勒建立了最好的黨組織。第三，他頭腦簡單，這使他能夠將一場異常複雜的革命進行到底；如果換了一個能清楚分析這場革命後果的領導人，肯定會畏縮不前。最後一點是，他成了德意志民族神話的象徵。他與這個神話融為一體，他的任務就是按照這個神話的要求思考和行動。這種融合到了這樣的地步，以至於任何一個在德國取代了希特勒政黨的力量，都可能不得不繼續把希特勒奉為名義上的元首。希特勒神話是當今德國民族生活中的顯著特色。的確，他不再把自己當作一個普通人，而是一個佔領了聖城的十字軍戰士，民族的象徵，日耳曼尼亞活著的受神啟的代言人，最神秘意義上的元首——我們最終是不是要加上：元首上帝？
（余蘇凌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