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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俾斯麥

世間的帝王與墮落的天使相似,驕傲而憂鬱,美麗而煩惱。他的計劃與努力雖然宏大,卻終難成功。

他的身軀多麼魁梧強壯!俾斯麥的成就真要感謝他的強健體魄,儘管他幾乎不曾與人近身肉搏過!他的軀體是如此不凡,就如同他的成就一樣。他有著巨人的意志,精力充沛如同充滿電荷的磁場。他像他的獒犬那樣,強壯而敏銳,陰沉而冷峻,令人敬畏;對來犯者冷酷無情,對主人則終身嚴守忠誠。正因如此,俾斯麥鍾愛獒犬,也同他的愛犬一樣,強壯、敏銳而危險。

如同所有強壯之人那樣,他曾救過自己的命。在柏林的菩提樹大街,有一個刺客向他開槍,就在刺客走近要開第二槍的緊急時刻,俾斯麥抓住他的右手將武器打落在地,若非如此,他就當場斃命了。另外,在他年輕的時候,曾有一次跳入水中救人的經歷。他終生為此感到驕傲。後來他位及宰相,一生中獲得無數勳章,卻唯獨為這枚紀念救人的勳章而自豪。後來,他還拯救了普魯士,在國王威廉一世將要屈服於公眾壓力而退位的關鍵時刻,俾斯麥握住了國王的劍鞘,使國王堅定信心,把握權力。

倘若沒有強健體格的支撐,這三樁同等重要的事件就不會如此結局。無論走到哪兒,他都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二十多歲時,在一次宮廷舞會上,他高大的身材就引起了他第一位主人的驚歎。無論是法國皇帝、俄國皇帝,還是國王、王子、公主,看到他進門時必須躬腰而入,繼而站直身體,挺拔聳立,無不印象深刻。那些出於各種原因與他成為對手的將軍和政客們,經常會對他的強壯體格感到震驚,甚至害怕。

然而他的密友,有時甚至是普通政府職員,都看到過這位巨人崩潰的時候。在絕望的折磨下,他痛哭流涕,面部表情抽搐扭曲。這是俾斯麥的另一面,也是德國人不願示人的情感外露,但這也正是他民族主義個性的形成所不可或缺的。

關於德意志民族的統一,歷史在經歷了一千年的分裂後,走向依然撲朔迷離,但它卻造就了這麼一位個性分裂的人,單槍匹馬就能抵擋另一派系。他的個人奮鬥經歷,交織著同情與非議、責任與權力、逃避與進犯、忠誠與報復的掙扎,恰如德國經歷的艱辛路程。而這種近乎神秘的、與生俱來的相似,賦予了他為民族統一而戰的願望和勇氣。連他自己也未必察覺,在他政客的狡猾表象之下,湧動著一股強大的情感。這種情感賦予了他一個願景,一種理想,使他自始至終目標堅定,儘管他採用的方式似乎有些機會主義。俾斯麥一工作起來便高度興奮;就這樣,用了不到八年的時間,這位普魯士人便統一了德國。

德國也只能被一位充滿激情的人征服,他就像一位藝術家,能夠將熾熱的情感鑄煉成鐵。德國是一個孕育音樂家的國度,而其締造者也必定是一位藝術家。

然而俾斯麥也是現實主義的,因為在同一片土地上,也孕育了一群現實主義者,他們試圖通過深思熟慮之下向外部世界的推進,來平衡自己對思考和哲學的熱愛——他們對行動的迷信,可能出於恐懼,誇張到了小心謹慎的地步。俾斯麥是一位強硬而現實的人,能夠敏銳地洞察事實,對原則幾乎完全漠視。在他穩步邁向權力巔峰的三十年間,甚至直到成為獨裁者之後,他都能根據形勢需要,與任何黨派或機構結盟,或與任何黨派或機構對抗。他痛恨起來,會徹夜不眠,第二天便給對手閃電一擊。而當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就會改變策略求得和解。不要追問他這麼做有多少是為了自己的事業,又有多少是為個人權力,因為這個人只關注自己的事業,並相信憑借一己之力能夠捍衛它!

然而,俾斯麥的動力之源,與權力和名譽都無涉,想想吧,他年輕時有相當長一段時間無所事事。出身貴族的俾斯麥,三十五歲時才開始涉足政界,而拿破侖這個暴發戶已經做了皇帝。他從政並不是渴望成為獨裁者,也不是出於對當時還不存在的祖國理論上的熱愛,更不是起於對家鄉普魯士的驕傲。然而當他手中拿起泥刀,開始一塊塊地壘石頭時,他被真正藝術家的願望所驅動,要在混亂中建立秩序;他由此走向憤世嫉俗,並對前輩們的無能報以嘲弄。

德國的天才一直都是思想家或是藝術家。這一民族從未造就過純粹的「政治人」。

正因如此,他對思想家更加反感。他對哲學本就缺乏尊重,而對聚集在法蘭克福的來自各黨派的空談家更是赤裸裸的鄙視。在國家陷入暴亂時,這群人堅持運用哲學原理來檢驗議會收到的每一條提案。俾斯麥這位來自波美拉尼亞偏遠鄉村的地主,對城市生長的知識分子和專業人士不屑一顧。他是自學成才的土政治家,踏入政界時毫無經驗和訓練,所以自然也就沒有派別偏見。他結結巴巴地拋出統一德國的主張,議會舉座震驚,後來得到國王的重用。俾斯麥與威廉一世國王具有某種超於才智之上的共同點,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解釋威廉一世這樣一位孱弱的空想家對我們這位粗魯巨人的賞識呢?這位擁有鄉村地產的陌生人到來時是帶著深思熟慮的行動計劃嗎?不,正相反,他什麼都沒帶,甚至並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除了勇氣和一肚子的不滿,他一無所有。

他強壯的身軀蘊藏著非凡的勇氣。他的驕傲與自信,成為航船中的壓艙物,使其在動盪的航程中安全無虞。俾斯麥在1848年3月對國王說的第一句話和在1890年3月對國王說的最後一句話都是指責。不戰之時,他僅是一個厭世者和嘲笑者,懷疑、憤世嫉俗以及抑鬱耗盡了他的精力。然而面對敵人時,他又煥發鬥志,目標堅定地果斷出擊,就這樣,一種外部力量給他提供了攻擊目標,讓他獲得了自足。越是近敵,他的打擊越有力。相對外交敵人而言,他更專注於國內事務。比起拿破侖而言,他更憎恨德國政客溫德霍斯特和裡克特。

俾斯麥是一位徹頭徹尾的革命者。他離開橡樹林區的出生地,狂熱投身於爾虞我詐的黨派政治後的首次亮相;他對本國國王和王子的態度以及後來對外國國王和君主的態度;他對當時政治信條的斷然駁斥;他堅持獨立執政,拒絕外部干涉;他多次威脅要辭職;他清晰、不拘禮節、新穎的用詞——無不表現出他熱愛自由的叛逆性格。倘若此人出身於低級階層,他必定是一位革命紅旗下的勇士。

他不像歌德那樣,需要秩序來包容個人的混亂。他永遠處在不和諧之中,既停止不了也不願停止。造就一個革命者的不是思想,而是情感;比起用一支冷靜的筆或隨眾人一道抗爭傳統的人,以激情滿志的氣勢去戰勝傳統的人,是更激進的革命者。

事實上,俾斯麥至少在德國創新了執政方式。他革新了處理民眾造反的方式,創立了新的外交實踐,即施行高壓,而非梅特涅派主張的迂迴手段。在倫敦參加一次晚宴後,俾斯麥用堅定的口吻闡述了自己的計劃,英國保守黨領袖迪斯雷利真正認識了俾斯麥,他對客人們說:「當心這個人,他說到做到。」

他有打破世俗束縛的強烈內在衝動,他勇氣非凡,堅強獨立,氣勢逼人,蔑視一切,然而,是什麼讓他忠於舊的體制?是什麼使他決定維持社會現狀?又是什麼讓他與已有衰落氣象的舊王朝相聯結呢?

答案是他的血統。他小時候進行狩獵訓練時,老守林人稱他為「容克先生」,在年輕的腓特烈二世統治時期,老守林人的曾祖父就曾經侍奉一位俾斯麥先生。俾斯麥早年看到了本階級的無能、墮落和懶惰,以及他的表親們世襲職位後的無用和管理不善;同時他也看到平民階層的智慧、勤勞與驕傲壓過了貴族僵化的偏見。於是,他自命為本階級的守衛者,施展自身才能來捍衛它的利益。

他將保衛國王視為最高職責。並不因為他覺得國王的血統比自己的高貴,他不止一次當面告訴霍亨索倫王室,俾斯麥家族佔有王國土地的時間比他們更長。但是他認為國王恰似金字塔的頂端,如果砍掉這一頂端,金字塔將荒誕無稽。他不想危及貴族頭銜的世襲制特權;同其他貴族和地主一樣,他不願為理念而放棄任何世俗財產;他也不能擺脫高貴出身所帶來的優越感——所以他要保衛國王。

他的家族依然興旺;雖然處在動盪的虛無主義時代,他的封建主義信條尚未動搖;在他這位忠誠後裔的支持下,傳統勢力依舊強大,影響遠播。看來,這位容克後代並未從母親那裡有所繼承,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中產階級血統的痕跡。否則,五十年後,以他的個性和意志,他的無畏和獨立,他可能會成為新時代的一位領導者。

他終其一生都是保皇黨,他的立足點是君主制。他宣稱自己對國王的忠誠是他信仰上帝的結果,然而這種信仰的表現形式是怪異的。他是清教徒,極其務實,理性主義的世界觀根深蒂固。在很多年裡,直到去世那天,他的床頭櫃上始終放著一本祈禱書,而書裡卻夾著一些空白頁,上面記下了夜裡出現在他腦海的政治思想:這真是俾斯麥特有的虔誠。

然而,這些超驗主義的理念並未使俾斯麥對其他貴族有任何敬意,特別是德國貴族,儘管他們也自以為是靠神授的權力進行統治。恰相反,俾斯麥對他們極盡蔑視諷刺。對所有的普魯士國王,他無一愛戴,包括對弗雷德裡克一世。對他所侍奉的統治者們,更是不屑一顧。但有一條世代相傳的封建關係紐帶,把他和他們聯結起來,這也只有血統能夠解釋了。貴族理當效忠國王,臣下理當效忠貴族。然而,在俾斯麥的革命個性中對自由的熱愛是多麼強烈。

俾斯麥與國王之間的關係基本上是平等的。儘管他一貫遵循禮節,話表指稱自己為「卑微的」或「順從的」,但是,他對主人的行為是持懷疑態度的,一旦感到制壓束縛時,他也會咬斷主人給他戴上的金鏈子。

最後,他甚至還咬了主人的手。沒有什麼能比俾斯麥挺身對抗他唯一承認的權威——國王——能更充分地暴露他潛在的革命傾向。重要的不是他做了,而是他做的方式。當這位魁梧的老人受召遵從一位無能的年輕君主驕橫的指令時,他反抗了。這次反抗的每一細節都反映出他性格中的驕傲、強硬以及完全的獨立自主。俾斯麥繼承的貴族血統,不允許他行事站在德國人民的立場,而非普魯士國王的立場。然而,沒有什麼——即使是他津津樂道的信仰也不行——能阻止他性情中的另一種高貴挺身反抗這個上帝欽點的王子,讓這個年輕的白癡受到應得的教訓。

過去,俾斯麥會當面謹慎地向國王諫言,或者關起門來表達反對意見,通常都有臣下在場。但是這次,他就像被激怒的獒犬一樣,對主人不公平的對待大發雷霆。俾斯麥的失控,是他被繼承的行為準則多年來所壓抑的衝動的一次宣洩。有兩個原因使這次強烈的衝突能夠被掩飾過去:第一,缺少一個與俾斯麥旗鼓相當的對手;第二,據說俾斯麥與國王出於某種原因和解了。

然而,即使現在,俾斯麥也絕不想公開造反。是因為這位七十五歲的老人缺少了當年勇嗎?或者他的保皇政治傾向依然是不可跨越的障礙?無論如何,他沒有越界,最多就是在辭職演講中,對國王和貴族們進行了尖銳抨擊。最後他憤怒地離朝歸野,丟出的石塊砸到搖搖欲墜的皇宮建築上,辟啪作響。

然而建築依然屹立不倒。俾斯麥執政了二十八年。在他離去二十八年之後,舊的王朝制度才崩潰。德國的敵人終於看到了皇室的坍塌。

但它並沒有土崩瓦解!除了敵人抽掉的石頭,沒有一塊石頭離開原來的位置。是啊,在國難當頭的時刻,能工巧匠努力讓這些柱石比之前更堅不可摧。而現在顯而易見的是,德國人一直視為帝國基石並尊崇有加的皇室,不過徒有其表,不堪一擊。

王國的倖存充分表明,俾斯麥在其政治方略中賦予王室的重要角色,純粹是對他所屬階級的讓步——甚至可以說他是軟弱的。因為當王室敗落,帝國倖存之時,俾斯麥防患於未然的方略,儘管不無傳統的歷史包袱,結果證明是合理的。當大風暴過去,人們環顧四周,發現俾斯麥比他自己所希望的要更有前瞻性。

當凡爾賽帝國建立的時候,在勝利的炮聲中,凡爾賽宮玻璃畫廊的金色鏡子所映照的都是好戰貴族的形象;勤勞的民眾無處可覓。四十八年後仍然是在凡爾賽宮,帝國失敗被判賠償,金色鏡子裡不再有一個王室人物。歐洲最後的三個帝王,不是被砍頭就是被廢黜。歷經二十二朝的德國王室喪失了權力,並非迫於外界強制,亦非來自內部壓力,而是由於自身的腐敗,由於時代的衰落,它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正走向壽終正寢。

然而,兩位平民在那一歷史時刻被迫簽字的文件,毀掉的只是威廉二世的工作,而非俾斯麥的政績。正是威廉二世制定的那些政策,最終使德國捲入戰爭,而這正是俾斯麥反對的。典型的例子是,這位締國者不主張建立外國殖民地和海軍。是俾斯麥把帝國推向了勝利之巔嗎?他不是僅僅將戰爭作為手段,為的是阻止歐洲干涉德國統一嗎?之後二十年,不正是俾斯麥抵制帝國主義的傾向以及軍事擴張的誘惑嗎?不正是俾斯麥在尼科爾斯堡頂著國王和所有將軍們的憤怒,簽訂了現代和平條約:沒有割讓領土,沒有賠償,只是表明了與敵人盡快恢復友好關係的願望。所以,俾斯麥真的過時了嗎?

儘管宣稱效忠王室,他直到生命盡頭依然憤懣不平,過著孤獨的流亡生活。在他將近八十歲的時候,人們勸他平靜下來,安享晚年,他從濃密的眉毛下抬眼問道:「我為什麼要平靜?」他與外界打交道時是堅硬的,而把全部的溫情都傾注在了過世的妻子身上。這個婦人曾是他溫暖的港灣。在她的身上,集中了俾斯麥對靜謐、森林和家的全部渴望,這種渴望對他煩躁而糾結的性格是一種折磨;他也同樣熱愛行政事務和政治組織,總是忙於處理國家事務。他的政治生涯越是動盪,他的婚姻就越需要平靜——它也確實是平靜的。

俾斯麥的批判性頭腦,讓他很自然地轉向了歷史和文學創作。他天生熱愛森林和打獵,是個厭惡官場的鄉下人。年輕時他無所追求,逗留鄉村,到了晚年,他更是長期居住在鄉下。只有在這裡他能夠積蓄力量,然後在宰相官邸、城堡議事廳和他所蔑視的議會大廳裡呼吸。在他身處的環境和他心靈的願景之間,對峙從未停止;最終在他能夠終日享受森林寂靜之時,他又渴望回到他詛咒多年的混亂之中。

這是他的宿命。俾斯麥天性糾結,他清楚這一點。

他接受生活的安排,以最大的努力去工作;在六十歲時實現了三十歲時的願景;擔當歐洲大陸的仲裁者整整十年。然而,他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恐懼,擔心他一離開,所有這一切會在一夜之間消失。在他彌留的最後幾個星期裡,他的女兒聽到他在大聲為德國的未來祈禱。

最後,人們看到他穿著長風衣,戴著寬禮帽,像眾神之王沃旦那樣,表情嚴肅地凝視前方,在家鄉古老的橡樹林中獨自漫步,走在兩隻獒犬之間。

(苗菊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