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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哲學家

如此偏遠的一隅之地竟然還可以找到偌大的一座城市,我覺得這真是不可思議啊。夕陽西下時分,登上有雉堞的城門遠遠望去,您便可以看到西藏那白雪皚皚的群山。城市人口十分稠密,只有在城牆上才可以悠閒自得地散步。快步行走都得花費三個小時才能順著城牆走完一圈。方圓一千英里之內都不通鐵路。流經城市的那條河,水很淺,只有載重量很輕的船隻才能安全航行。乘坐舢板船需要五天才能抵達揚子江上游。處在如此不方便的時刻,您會問一問自己,我們這些每天都乘坐火車和汽船的人,是否會覺得這些交通工具是人生進程中必不可少的?而正是在此,數以百萬計的人們出生成長,結婚成家,繁衍後代,最後離開人世。正是在此,數以百萬計的人們忙忙碌碌,經商掙錢,創造藝術,思索問題。

在這樣一座城市裡,還生活著一位著名的哲學家。對我而言,正是懷著想要拜會這樣一位哲學家的願望,我才進行了這次不辭辛勞的長途跋涉之旅。他是中國儒學最了不起的權威。據說,他精通英語和德語。他曾多年擔任皇太后的一位重臣的秘書,但現在已經退休賦閒在家了。不過,一年四季當中,每個星期有幾天時間,他的大門一直向求知問學的人敞開著,他向這些人講授儒學。他擁有一群門徒,但數量不大。絕大多數學生都喜歡他那樸實無華的住所,還有他對國外大學奢華建築和蠻夷實用科學的嚴苛批判。若是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這個話題,只會招致他冷嘲熱諷的斥責。根據我所聽到的有關他的情況,我斷定,他是一位很有個性的人。

我表達了想去拜會這位出類拔萃的人物的願望後,接待我的主人立刻安排了一次會面。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卻沒有見到什麼動靜。我再三打聽瞭解,主人卻聳了聳肩膀。

「我打發人給他送去了一封便函,告訴他來一趟,」主人說,「我不知道,他為何遲遲沒有出現,他可是位倔強任性的老頭呢。」

我以為,以如此簡慢的方式去接近一位哲學家並不合適,所以,他對這一種召喚不予理睬,我並不感到奇怪。我用自己能夠想到的最為恭謙有禮的言辭給他寫了一封信,詢問他是否首肯我前去登門拜訪他。信送出去不到兩個小時,我便收到了回復,約定翌日上午十點鐘見面。

我是被人用轎子抬著去的。上他家去的路似乎沒有盡頭。我們經過了熙來攘往的大街,也經過了人跡罕至的小巷。最後,我們抵達了一條街道,寂靜無聲,空無一人。街上的一道長長的白牆壁處有一扇小門,抬我的轎夫把我放了下來。其中一位敲了敲門,過了好一陣,門上的小窺視窗打開了。一雙黑眼睛透過窺視窗張望著。簡短的一番對話後,對方最後允許我進入。有個年輕人示意我跟著他。只見他臉色蒼白,形容枯槁,衣著寒酸。我不知道,年輕人是大哲學家的僕人還是弟子。我走過一座蕭疏雜亂的院落,然後被領進了一個進身很長、天花板很低的房間,裡面放著幾件簡陋的傢俱:一張美式卷蓋書桌,幾把黑檀木椅子,兩張中式小桌子。靠牆立著的是一排排書架,裡面擺放著數量眾多的書籍。其中大部分當然是中文書,但也有許多英文、法文和德文的哲學和科學著作。此外,還有幾百種尚未裝訂的學術雜誌。牆壁處沒有被書架佔去的地方掛著卷軸,上面是各種書法作品,我估計是儒家格言。地上沒有鋪地毯。這是一個陰冷、簡陋、很不舒服的房間。只有立在書桌上的一個長花瓶插著的黃色菊花才打破了房間裡陰鬱單調的氛圍。

我等了一會兒,把我領進來的那個年輕人拿來了一壺茶,兩個茶杯,還有一聽弗吉尼亞產的煙卷。年輕人出去時,哲學家進來了。我急忙表達說,他允許我拜訪他,我深感榮幸。他示意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後倒茶。

「您有意要來見我,我不勝榮幸之至啊,」他回應著說,「您的國人只與苦力和買辦們打交道。他們認為,每一位中國人不是苦力就是買辦。」

我斗膽提出異議,但是,沒有弄明白他說話的意圖。他仰靠在椅子上,看著我,一副嘲諷的表情。

「他們以為,他們只需要召喚一聲,我們就必須到。」

我此時才明白,我朋友那種糟糕的交流方式仍然令他耿耿於懷呢。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我喃喃地說了幾句恭維的話。

他是位老者,身材很高,留著一條細長的灰白辮子,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眼睛下面現出了厚厚的眼袋。牙齒參差不齊,而且有了污漬。他體型格外瘦削,一雙手纖細小巧,顯得乾癟,形同爪子。我聽人家說了,他吸食鴉片。他衣著寒酸,穿著一件黑色長衫,頭戴一頂很小的黑色帽子,長衫和帽子都破舊不堪。深灰色的長褲在腳踝處用襪帶紮著。他一直注視著我,不怎麼清楚該以什麼態度對待我,但他的行為舉止顯得很警覺。當然,這位哲學家在關注精神事物的人們當中擁有至尊地位。我們國家的權威人物本傑明·迪斯累裡[1]說過,享有至尊地位的人應該受到充分的恭維。我不失時機地說了很多恭維話。不一會兒,我便意識到,他的態度有所放鬆了。他如同一個等著人家來拍照的人,擺好了姿勢,表情僵硬,等到聽見按快門時的卡嚓聲響過後,這才輕鬆了起來,恢復到了自己正常的狀態。他領著我參觀他的書籍。

「您知道,我在柏林獲得博士學位,」他說,「後來,又在牛津大學學習了一段時間。但是,恕我說一句,英國人對哲學缺乏卓越的天賦。」

雖說他做出這個評價時表達了歉意,但很顯然,他並非不喜歡說稍顯逆耳的話。

「我們國家的哲學家中也不是沒有對世界思想產生影響的啊。」我提示說。

「您是指休謨[2]和貝克萊[3]嗎?但我在牛津時發現,那兒教書的哲學家們迫切想要做到的是,不要冒犯他們從事神學研究的同事。他們並不從心所欲,追求合乎邏輯的結果,以免危及他們在大學社會中的地位。」

「您研究過現代哲學在美國的進展嗎?」我問了一聲。

「您指的是實用主義哲學思想[4]嗎?實用主義哲學是那些想要信奉不可信之物的人們最後的避難所。比起美國的哲學來,我更加需要美國的石油。」

他的這些評價很尖刻。我們再次坐了下來,又喝了一杯茶。他開始侃侃而談起來。他說的是一口多少有點拘泥形式但卻是很地道的英文,時不時地會忍不住冒出一個德語短語來。就一位性格固執的人可能受到的影響的程度而言,他還是受到了德國的影響。德國人的處事方式和勤奮努力的精神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位勤奮的教授就哲學家本人著作中的一部在一家學術刊物上發表了一篇論文,這時候,哲學家看到了德國人敏銳的哲學才智。

「我寫了二十部書,」他說,「那是歐洲的出版物對我的唯一關注點。」

但是,他研究哲學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證明:西方智慧全部都可在儒家學說中尋找到。他全盤接受儒家哲學,而且深信不疑。儒家哲學完全滿足了他自己的精神需求,這一點令西方學說黯然失色。我對這一點很有興趣,因為這佐證了我的一個觀點,即哲學與其說是關於邏輯的學說,不如說是關於性格的學說。這位哲學家的信仰不是依據證據,而是依據他自己的性情。他所思所想只是要解釋他憑著直覺認為是正確的東西合情合理。如果說儒家學說能夠牢固地扎根於中國人的心中,那是因為,它向他們解釋和表達的,其他任何思想體系都無法做到。

接待我的主人點燃了一支煙。他剛開始說話時,聲音很細,也顯得很疲倦,但是,隨著他對講述的東西興趣加強,說話聲音也洪亮了起來。他說話時充滿了激情。此時的他一掃智者特有的平和性情,成了一位善辯者和鬥士。他對現代哲學家鼓吹個人主義的行為深惡痛絕。在他看來,社會是世界的一個單元,而家庭則是社會的基礎。他捍衛古老的中國,古老的學派、帝制,還有儒教中嚴厲的教條。他說到了學者們新近從國外的大學回國,大逆不道地親手撕碎了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這時候,他情緒暴躁,表情痛苦。

「但是你們,你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他激動地大聲說,「你們憑什麼認為你們的東西比我們更加優秀?你們在藝術或者文學上超越過了我們嗎?我們的思想家不如你們的思想家思想深邃嗎?我們的文明不如你們的精湛、完善和卓越嗎?是啊,你們還在住山洞,穿著獸皮時,我們已經是一個文明的民族啦。你們是否知道,我們曾經進行過世界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實驗?我們一直求索,探尋用智慧而非武力來統治這個偉大國家的途徑。而多少個世紀以來,我們取得了成功。那麼,白種人為何看不起黃種人呢?需要我告訴你們嗎?因為白種人發明了機槍。這就是你們的優勢。我們是一個不設防的民族,而你們能夠攻打我們,讓我們種族滅絕。我們的哲學家們憧憬著,世界將通過法律和秩序的力量來治理,但你們擊碎了他們的夢想。而現如今,你們把你們的秘訣傳授給了我們的年輕一代。你們把你們充滿了邪惡的發明物強加給我們。你們難道不知道嗎?我們是一個有機械天賦的民族啊。你們難道不知道嗎?這個國家可是擁有四萬萬世界上最講究實際和最勤勞的人民啊。你們以為我們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才能學會嗎?等到黃種人能夠像白種人一樣製造出精良的槍炮並且直接向他們開火時,你們的優勢從何說起呢?你們訴諸機槍,但你們最後會因為機槍受到審判。」

但這時刻,我們的交談打斷了。一個小女孩動作輕柔地進來了,依偎在老先生的身邊。她盯著我看,目光中充滿了好奇。他告訴我說,她是他最年幼的孩子。他用雙臂摟住她,一邊喃喃細語,一邊親吻她。女孩身穿一件黑色外套,一條黑色褲子剛及腳踝處。一條長辮子拖到了背後。女孩是在辛亥革命成功那一天出生的。那場革命廢除了帝制。

「我認為,她預示了一個新時代的春天的到來,」他說,「她是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秋天裡的最後一枝花。」

他從自己卷蓋式書桌的抽屜裡拿出了一點零錢,遞給了她,打發她離開了。

「您看,我留著一條辮子,」他說,一邊用雙手抓住辮子,「它是一個象徵,因為我是這個古老中國的最後代表。」

他現在用更加平和的語氣對我談到,昔日久遠的年代裡,哲學家們如何領著他們的弟子周遊列國,向可以啟蒙的人們傳授知識。帝王們請他們入仕朝廷,任命他們為地方官吏。他學問淵博,能言善辯,繪聲繪色地向我講述著他的國家的一個個歷史掌故。我不禁覺得,他是個多麼值得悲憫的人物。他覺得自己有能力治理好這個國家,只是懷才不遇,不受任何帝王的青睞。他學富五車,熱切地想要向他心儀的廣大弟子們傳授,但是,前來聽講者寥寥,而且還是一些窮困潦倒、忍饑挨餓而又愚笨遲鈍的外鄉人。

有一兩次,我意識到,自己應該起身告辭了,但他執意不讓我走。最後,我必須要告辭。我站起身,他握住了我的一隻手。

「您來看望最後一位中國哲學家,我應該給您點什麼東西可茲紀念才是啊,但我是個窮困的人,不知道該給您什麼才值得您笑納。」

我語氣堅決地說,此次拜訪本身就值得紀念,彌足珍貴。他微笑著。

「這樣一個墮落的年代裡,人們容易健忘啊。我還是應該給您點實實在在的東西。我本想送您一本拙作,但您看不懂中文。」

他看著我,目光中透著友善而又困惑的神情。我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

「送我一幅您的書法作品吧。」我說。

「您喜歡這個嗎?」他微笑著說,「我年輕時的書法還算不得完全糟糕透頂啊。」

他在自己的書桌邊坐了下來,拿出了一張宣紙,展開在面前。他在一口石硯上滴了幾滴水,用墨條在硯台上磨了起來,然後拿出毛筆。隨著手臂的自由移動,他開始書寫了起來。趁著盯著他看的當兒,我饒有興趣地回想起了人們告訴我的有關他的另外一些事情。據說,眼前這位老先生,只要積攢起了幾個錢,便會把錢揮霍在煙花柳巷的女人身上——中國人一般用這個委婉詞來表述。他的長子是城裡的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但因為父親的這種醜陋行為而倍感痛苦和羞辱。只是出於自己強烈的孝順之心,他才沒有對父親進行嚴厲的斥責。我可以說,對於一個兒子來說,這種不檢點的行為羞於啟齒。但是,研究人性的學者們卻能夠坦然地對待此事。哲學家們善於在研究中詳盡闡述自己的種種理論,只是依據間接經驗來得出關於人生的種種結論。我常常覺得,哲學家們若是能夠親歷普通人經歷的種種事情,他們寫出的著作肯定會更加有意義。我擬以寬容之心來對待這位老先生在隱秘之處的不檢點行為。他或許只是企圖闡述人類幻想中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書寫完畢,在紙張上面撒了些灰,以便讓墨跡干了,然後站起身,交給我。

「您寫的是什麼內容呢?」我問了一聲。

我感覺到,他的眼睛裡掠過一絲幸災樂禍的亮光。

「我不揣譾陋,把自己的兩首小詩奉獻給您。」

「我不知道您還是位詩人呢。」

「當中國還是個未開化的蠻邦時,」他回應著說,語氣充滿了揶揄,「但凡受過教育的人至少都能夠寫出優美的詩行。」

我拿起那張紙,看著上面的中國字。文字在上面排列得工整勻稱,富有美感。

「您不打算同時給我譯文嗎?」

「Traduttore—traditore[5],」他回答說,「您不要指望我背叛自己。請您的某位英國朋友翻譯吧。那些最知道中國的人實際上一無所知,但您至少可找到能夠給您解釋這幾句粗簡詩行的人。」

我向他告辭,他彬彬有禮地把我送到我的轎子邊。我後來找到了機會,把兩首詩給了一位通曉漢學的熟人,以下是他的譯文。我得承認,每當我看到這個內容時,總會莫名地感到震驚。

你當時不愛我了:你的聲音很甜美。你的雙眼充滿了笑意,你的雙手很纖細。你後來愛我了:你的聲音很苦澀。你的雙眼充滿了淚水,你的雙手令人痛苦。悲傷啊悲傷,愛竟然讓你變得不可愛。

* * *

我渴望著歲月匆匆逝去

那樣你就可能失去

你明亮的雙眸,桃花般的肌膚,

還有你全部殘忍而又壯麗的青春。

然後我獨自一人愛你

你最後才會在意。

令人羨慕的歲月匆匆逝去

而你也已經失去了

你明亮的雙眸,桃花般的肌膚,

還有你全部迷人而又壯麗的青春。

哎呀,我不愛你了

即便你在意,我也不在意。

(潘華凌 譯)


[1]本傑明·迪斯累裡(Benjamin Disrae1i, 1804—1881)是英國首相(1868,1874—1880)、保守黨領袖和作家,寫過小說和政論作品,其政府奉行殖民主義擴張政策。

[2]休謨(David Hume, 1711—1776)是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歷史學家,不可知論的代表人物,認為知覺是認識的唯一對象,否認感覺是外部世界的反映,主要著作有《人性論》《人類理智研究》等。

[3]貝克萊(George Berke1ey, 1685—1753)是愛爾蘭基督教新教主教、唯心主義哲學家,認為「存在即被感知」,存在的只是我的感覺和自我,著有《視覺新論》《人類和知識原理》等。

[4]實用主義(Pragmatism)是19世紀末產生於美國的現代唯心主義哲學思潮。到了20世紀初,成為一種主流思潮,對法律、政治、教育、社會、宗教和藝術的研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5]此處原文為意大利語,這是有關翻譯問題的一句妙語,意為「翻譯者,背叛者」。用英語表述則為「The trans1ator, a traitor」或「The trans1ator is a betrayer」, 「The trans1ator is a tra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