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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薩梯[1]跳舞的田野

從我的房子向高處走有一片田野,我傍晚有時會在那裡散步。夏天,無論什麼時候去,總能看到相同的東西,很小,離我很遠,即使視力絕佳,如果不仔細看一點也發現不了——那是一塊樹木環繞的田野,是樹蔭中的一片翠綠。我第一次看見它就生出一種古怪的念頭,不過這種念頭如此短暫,彷彿一隻翩翩的蝴蝶瞬間飛走了。幾天以後,傍晚再次看到這片田野,我幾乎不記得那個古怪的念頭了。不過後來,古怪的念頭又出現了,如同日落後忽然刮起的風,早早地帶來夜的寒意。這個念頭就是:傍晚時分,薩梯會輕巧地走出森林,在這片田野的草地上翩翩起舞。

這一次,我不僅沒有忘記這個念頭,反而被它緊緊地纏住。不過,待我走進山谷,這個念頭又變得如此令人討厭,想把它拋在一邊,就像一堆舊的東西,儘管知道就在那裡,卻幾乎不去碰它。

好多天沒有聽到夜鶯的歌聲了,草漸漸枯黃。這天傍晚,我突然覺得,如果想要欣賞野薔薇,就必須馬上出發,否則花兒就要凋謝了,要想欣賞某個季節才能看到的東西,就不得不再等一年。因此,我再次前往房子後面小山上的田野。這是一片極為普通的田野,儘管它盡頭的樹籬有點雜亂,長滿了野薔薇。不知道為什麼會稱之為一片普通的田野,也不知道為什麼有時會覺得另一片田野更加迷人,儘管那片田野也同樣普通;在裡面走一走一定會有這樣的感覺。

在去欣賞田野盡頭野薔薇的路上,我背對著山谷,似乎感覺到身後有什麼東西,遠遠地在向我招手。有那麼一陣子,我真的感覺到了這種東西,但一會兒這種感覺又消失了,於是我繼續朝野薔薇走去。然後這種感覺又來了,我轉過身去,山谷的景色還是老樣子,因為沒有日光而顯得平淡無奇,並沒有因為夜色而變得神秘。我的目光沿著左側遙遠的山脊移動,很快就發現了薩梯跳舞的田野。有一點我深信不疑:很多薩梯在那裡翩翩起舞。景色還是從前的樣子,遙遠的田野也沒有任何變化,高高的山丘頂部,四周籠罩著一絲神秘,中間則是一片平坦的綠色;可是,這種深信不疑的感覺越來越強,變得無可抗拒。只不過因為距離太遠,分辨不出有什麼東西在影影綽綽中移動;也是因為距離太遠,也看不出有什麼東西從樹林中出來,可是我深信,那裡就是舞場,潛伏在遠方陰暗樹林中的精靈們就在那裡跳舞,這些精靈就是薩梯。隨著夜幕的降臨,一切變得越來越暗,直到看不清遠處那片昏暗的田野,我便下山往家裡走去。那天晚上以及之後的一整天,我始終堅信自己的發現,因此決定傍晚時分再去探個究竟。

薩梯跳舞的田野離我的房子有一段距離,因此我在日落之前就出發了。伴著涼風,我登上了遠處的山丘,然後沿著一條狹窄的小徑穿過一片西班牙板栗樹和橡樹組成的樹林,來到一條柏油大路。

沿著這條路走了一小段,我彷彿與二十世紀擦肩而過——它的機械、它的人群和它的速度。有一陣子,我彷彿跋涉在時代的大潮中,可是很快就看到了大路另一側的小徑,看方向應該通往我要去的田野;我穿過大路,很快再次融入鄉村的寧靜,一種彷彿從來沒有被時代破壞過的寧靜。我來到環繞田野的樹林。那是一片榛子樹和橡樹組成的樹林,右側是山茱萸,這些植物向左變得稀疏,一直延伸到樹籬。越過樹籬,那片田野就映入了眼簾。

前面,在田野的盡頭,樹林茂密而古老。右側,如我前面所說,是橡樹、榛子樹和山茱萸,左側是向下延伸至山谷的田野,我看到了老橡樹的樹梢。這是依偎在樹林中的一片田園風光,尤其是和那條大路比起來,更是如此。可是,就在看到這片田野的那一刻,我意識到它並不神秘。幾枝毛茛矗立在稀疏的乾草間,遠處長著雛菊,草叢間露出一塊塊褐色土地,幹幹的。毫無疑問,司空見慣的空氣每天掠過這片田野。很難確定到底是什麼散發著如此的魅力,與奇特的東西接觸能看出某種神奇,但從毛茛和雛菊以及收成不佳的乾草中當然不可能做到。

我的目光從田野轉向山谷斜坡,掠過橡樹的樹梢,向前面看去,確定自己沒有走錯。如果我能看到而且只要看到長著野薔薇的田野,那麼這片田野和樹木一定是我曾經一直尋找的。千真萬確,我看到了那些明白無誤的山丘,我就是從那裡來的,又看到了山丘上的樹林以及樹林上方的田野。但有一會兒我又無法確定。那片田野看起來如此陌生,充滿神秘色彩——不是因為陰影,畢竟太陽早就落山了,而是因為樹籬下正在聚集的某種黑暗,在這片黑暗的中心,薄暮依然閃著微光——我沒有很快認出它來。而且,就在我觀察那片田野,通過許多標識辨認出我那片非常普通的田野時,這種神秘感越來越強,薄暮褪盡之前,那片田野顯然籠罩在這種神秘之中,而這種神秘從來都與難以置信的東西密不可分。

那個地方實在太遠,今晚去不了,我再次看了看身邊的這片田野,想看一看是否有什麼東西潛伏在它所擁有的全部神奇之中。沒有,什麼都沒有,一切都消失了。這時,一個鄉下男孩從樹林裡跳出來,穿過田野向我奔來。他看起來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樣,好像對周圍的灌木和陰影如此熟悉。我懷著對自己幻想的最後一絲希望跟他打招呼,這時男孩豎起了耳朵。我問他,就像問是否還有公交車一樣:「薩梯今晚在這裡跳舞嗎?」

「在這兒?不!」男孩回答得如此肯定,我知道自己一定弄錯了。

我咕噥著說,原認為他們會在這裡跳舞。

「不。」男孩一邊說著,一邊搖頭,指著我要去的那片長著野薔薇的田野,只見那裡若明若暗,在日暮前呈現出灰暗的綠色。「他們今晚在那裡跳舞。」

(彭萍 譯)


[1]森林之神,具人形而有羊的尾、耳、角等,性嗜嬉戲,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