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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半英里

星期六,正午時分,遠處市政廳時鐘的報時聲沉重地響了起來,全城每條街道上的陶瓷廠裡汽笛聲此起彼伏。男男女女——有成年的,也有未成年的,從二十家陶瓷廠的大門口,魚貫而出。開始還是三三兩兩的,很快就形成了一股穩定的人流,然後又三三兩兩地消失了。

安德魯·威廉姆森是皇家喬力陶瓷廠的一名浸塗工,他在大門口被守門人瓊斯給攔住了。

他說道:「再見,安德魯,祝你跑半英里交好運。」

安德魯掃了他一眼,目光不自在地移開了。「你怎麼知道我要跑半英里比賽呢?」

喬解釋道:「哦,我對這種比賽有興趣,我以前也跑過半英里比賽。」

安德魯追問道:「說下去,可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呢?」

老人答道:「我跑過一分五十八秒的好成績,這在過去算是不錯的成績了。」

「然後呢?」安德魯繼續追問道,「那可是高級賽跑比賽,高級半英里比賽。」

「哦,我不知道,現在不少人都能取得這樣的成績。」

「哎呀,我真希望我能取得這樣的成績,我的理想是:挺進兩分鐘。到現在為止,我還從來沒有突破過二分四秒吶!」

「喔,這只是個時間問題。」老手給他打氣,「先在附近好好慢跑熱熱身,吸點夏天的新鮮空氣,你就贏定了。」

「可我從來沒參加過高級賽跑啊。」安德魯還是憂心忡忡,「我只參加過俱樂部組織的賽跑,我不敢奢望取名次拿獎,你也看看參賽的選手啊。」

「都有誰?」瓊斯問道。

「嗯,決賽有六個人,咱們一個一個地說:喬·布魯斯特,是個越野選手,他一英里能跑四分三十秒,現在他想跑半英里。」

「哦,他再少也絕對不會少幾分鐘,」瓊斯斬釘截鐵地斷言,「我敢擔保。」

「還有佩裡,他參加上個星期『三個俱樂部』在德比合辦的大賽,跑了二分四秒。」

「嗯,還有誰?」

「還有雷德布魯克,是劍橋大學校隊的,我根本就沒機會。」

「他是個優秀的賽跑選手,」瓊斯評論道,「可是,你覺得他在五月訓練過嗎?不大可能。這可能是他第一次跑,就像測試似的。你訓練過嗎?」

「認真訓練過,」安德魯說道,「這個月每天晚上都訓練,上周參加了一個比賽,成績還不錯。」

「聽我的,」瓊斯一字一頓地對他說道,「緊緊咬著布魯斯特。他會在快到440碼的時候領跑。你只要盯著他就行,別人不用管。不要跑彎道外圈。」

「嗯,這我懂。」安德魯答道。

「啊,你懂,你懂。」瓊斯說道,「那就好,祝你好運,小伙子。」

安德魯邊走邊回過頭來。「只要我能跑進二分,」他有點不自在地說道,「那就意味著,很多。」

安德魯離開了他,獨自一人走進廣場花園吃三明治。這是個晴朗的初夏,可是他卻因為緊張和孤獨感到涼颼颼的。他坐了四十分鐘的公共汽車去運動場,他想早點到那裡,半英里比賽時間定在三點。

他有多少勝算?他已經在前一天晚上的分組賽中以二分六秒的成績出線,可這卻沒有任何意義。喬·布魯斯特在他的後面,但他是在保存實力。佩裡和雷德布魯克在另一場分組賽中打了個平手,成績都是二分五秒。誰都不可小覷。最怕的是自己開始會用力過猛,最後腿疲勞得無法完成比賽。他以前從來沒有跟雷德布魯克這樣的高級賽跑選手對過陣。

上了公共汽車以後,他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想比賽。太緊張一點用處也沒有。可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哎呀,他要是跑好了,今天取得了名次,他的名字就會上當地的報紙《哨兵》。家裡的老人也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假如他可以跑進二分鐘,嗯,將來總有一天,在他有生之年,他會做到的。那將是了不起的成就,會給他信心,會讓他大體上有影響力了。

伴隨著這樣愉快的幻想,公共汽車慢吞吞地走著。安德魯一手提著包,在一點半的時候抵達了運動場。看到諸如六便士看台座位入口和一先令看台座位入口這樣的設施,都讓他感覺怪怪的。還讓他感覺自己有很大責任,因為觀眾需要為看自己比賽買票。實際上,他是第一個進更衣室換衣服的賽手。他慢吞吞地換著,把衣服放到角落裡的一張長凳上。他小心翼翼地穿上了釘子鞋,走到外面的跑道上。他以前習慣在普通運動場跑,普通運動場跑四圈是一英里,而這個運動場是三圈一英里。可惜啊:賽跑中的每個陌生之處都是一個小的干擾因素。不僅如此,這個運動場不是方形的,而是有兩條直道,兩端是長長的半圓形跑道

安德魯找到了半英里起跑線,判明了一下方位。他慢跑了半圈,衝刺了一兩次,然後做了做呼吸訓練。他在終點直道上踱來踱去。他在這裡必須衝到前面。他決意起跑衝刺要做好,然後不惜任何代價搶到裡道的位置。用不著老瓊斯告訴,他也知道不能跑彎道的外圈。此時已經是兩點多了,有一兩個人進了看台。第一場比賽兩點半開始。他回到更衣室,發現裡面到處都是人,吵吵嚷嚷,你推我搡的。他感覺很不自在,就又出來了。還要等四十五分鐘,但願他能熬過去。桌子上赤身躺著一個人,按摩師在給他按摩。安德魯排隊等著按摩。這似乎挺專業的。

「該你啦。」按摩師招呼他。

安德魯脫下了背心。

「把褲子也脫了。」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把鬆鬆垮垮的休閒褲脫了下來,趴在了桌子上。

「先按摩正面,老兄。」按摩師說道。

這似乎有些不雅,不過安德魯還是翻過身來。

按摩師把他的肚子敲得砰砰響,接著敲他的背,然後敲他的臀部,還有他的大腿、小腿,塗抹一種味道很沖的油,增強皮膚的活力,刺激神經。不錯。

他看到布魯斯特和佩裡在說話,就過去攀談,說了句與半英里比賽有關的話,可是他們似乎已經記不起來他是誰了。他找了個座位獨自坐著。但願能早點熬過去。

一個紅臉漢猛地把門打開。

「百碼比賽的都出來。」他大聲喊道。

「知道他是誰嗎?」有人說道,「他是卡利夫少校,參加過國際田徑賽的老選手。」

百碼比賽的選手急匆匆地出去了。有四五場預賽的樣子。安德魯透過更衣室的窗戶向外望去,卻無法集中注意力,看不出賽況。他特別難受。

最後,百碼比賽結束了。一分鐘,或者大約一分鐘慢吞吞地過去了。安德魯站起來又坐下,第五次把鞋帶繫緊。接下來,門猛地被推開了,卡利夫少校第二次朝屋裡看了看,大聲喊道:「半英里的都出來!」

與此同時,他聽到外面鈴聲大作,聽起來命運攸關。這意味著下一場比賽的開始。運動場上的所有觀眾都在翻看節目單,在讀節目單上運動員的名字。隨著叮叮噹噹的鈴聲漸漸消失,安德魯感到恐怖也漸漸逼近了。他一躍而起,穿過更衣室直奔門口。

此時,又遇到一個新的尷尬情況:為什麼其他賽跑手沒起身?他等了一會兒,想跟他們一起走,可是他們似乎都有鞋或者綁帶要在這最後一分鐘整理。

「噯,我想我們最好上場吧。」布魯斯特說。

「稍等,喬,」佩裡說道,「我一定要戴上護膝。」

安德魯痛苦地在更衣室的門口徘徊。他們為什麼不趕緊出來跑完算了?他恨不得馬上跑完比賽,省得受煎熬了。最後,他發覺再這麼拉著門很傻,於是他出了門走到外面的混凝土過道上。他自然不能獨自一人上跑道,也不能再回更衣室,於是他靠著牆,盡量把思想放空。

別人都在幹什麼?「哦,不要胡思亂想,」他低聲自言自語,「哦,不要胡思亂想!」下次比賽他會找個更合適的時間起身,不會在其他賽跑手之前就起來了。

走廊盡頭的陽光隱去了,少校從他身邊擦過。

「那些跑半英里的人在哪裡?」他態度和藹地問安德魯。

「我想……」安德魯開了口,卻發現他根本沒想聽他回答。

少校打開了門,安德魯瞥到裡面的人在站著說東道西,好像根本沒把比賽當回事兒。

「跑半英里的都上場——請大家快點兒。」少校說道。

這次他們出來了,安德魯心跳如搗,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啊,布魯斯特,」少校問道,「你今天要給我們秀什麼啊?」

「沒指望你注意到我,」布魯斯特答道,「發令槍一響,第一個600碼我就爭取咬住小雷德布魯克,我就是想看看我的能力!」

這聽起來很隨意,可安德魯強烈地感覺到了布魯斯特的言外之意:「我認為自己是半英里的高級賽跑手。我堅信自己可以跑過雷德布魯克。我對剩下的人都不屑一顧。」

安德魯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跑道。在戶外,他感覺好多了。然後,他掃了眼身後巨大的看台,心中大為震驚,只見看台上座無虛席,密密麻麻的,觀眾都在看他,等著看他跑。

隨著鈴聲響起,看台上的觀眾讓安德魯的心中湧起了一種新的可怕意味。對於運動會上的人山人海,他早已司空見慣。他曾經跟這些觀眾坐在一起,觀看運動場中央的賽跑手和屈指可數的官員。運動場中央是人山人海這幅畫面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

他從來沒想到過自己踏進競技場那一刻這個畫面就被打破了。此時,這幅畫裡只有人山人海,別無他物。不論他朝四面八方哪個方向看,只能看到一張張人臉,一雙雙盯著他的眼睛和一堆堆的帽子。

他眼睛盯著地面,離開跑道穿過草地向起跑線走去。半英里比賽,賽程一圈半,所以起跑線距離大看台最遠。半圈之後所到達的看台,正是比賽進入精彩階段的地方,到時候,人人都會開始有緊張感,那些認真的人開始你追我趕,奮勇爭先。跑完剩下的整整一圈以後,又會回到大看台所在的地方。

安德魯沿著腳下的路走向運動場的中部,這裡離人山人海就沒有那麼近了。夏天依然新鮮,依然可以給感官帶來驚喜。他輕輕地踏上有彈性的草皮。青草聞起來有清新的味道。此後多年,只要一聞到青草的清新味道,都會讓他想起這一刻,讓他心生忐忑。

清新的空氣拍打著他的頭和喉嚨,在他裸露的雙腿上嬉戲。

安德魯看到其他半英里賽跑手在跑道附近慢跑,時不時會有人舒展著肌肉向前衝刺。安德魯想高抬腿慢跑來活動下雙腿,可是感覺太不自在,腿抬不起來。

他率先來到起跑點,緊接著是另一場痛苦的等待。其他人還在跑道附近蹦蹦跳跳。比賽什麼時候才能開始啊?神經緊張肯定會對四肢的力量有損害吧?最後,發令員終於來了。

「今天是個試跑的好天氣,」他對安德魯說道,「讓我覺得退出很傻,我羨慕你們這些小子。」

安德魯太痛苦了,說不出話來,於是他點了點頭算是回答。

「你要是想得個名次,」一個發令員說道,「就聽我給你支招,看住雷德布魯克,他可能會在一開始就超過布魯斯特,讓布魯斯特大吃一驚。你看,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能力衝刺。」

安德魯又點了點頭。當然,這是一個預料之中的結局,比賽裡只有雷德布魯克和布魯斯特,誰也不會想到他。

其他人開始陸陸續續地到了。安德魯脫掉了羊毛衫。這次他又來早了。其他人還在等。大家現在都不說話了。

雷德布魯克跟一個官員漫步穿過運動場。他抬頭看了看,然後突然輕快地慢跑起來。

安德魯臉上還有清風拂面。人海裡的低語聲穿過運動場,傳到他的耳畔。一個報童在大聲叫賣。

賽跑手們中依然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默默脫掉了運動夾克和羊毛衫。大家熟知的布魯斯特所屬俱樂部的標誌服色出現了,胸部有帶狀的紅黑色。雷德布魯克腳步輕快地跑了過來,狀態放鬆。

「對不起。」他說道。他穿著阿基裡斯俱樂部服色的運動夾克。安德魯掃了一眼自己樸素的白色運動服,比雷德布魯克的長而緊。

賽跑手們互相審視著,在跑道上各就各位。雷德布魯克比安德魯稍微高一點,身材完美。他蓬鬆的玉米色頭髮剪得短短的,比他棕褐色的臉色淡一號。他的四肢閃耀著青春和力量的光芒。他的一舉一動迅疾如火。

難怪他這麼能跑,安德魯暗想,他必勝無疑。

「我會說各就各位——預備——然後放槍。」

終於開始了,安德魯想。此刻他的心都快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

一秒鐘艱難地挨過去了。

安德魯跪下來準備起跑衝刺。

「預備!」

他的膝蓋在跑道上打戰,現在是靠腳趾和關節在保持平衡,他由於緊張在顫抖。

撞擊。

你追我趕。摩肩接踵。一定要和其他賽跑手拉開距離。

安德魯擺脫了別人,疾馳向前,全速前進。他轉向裡道。迄今為止,一切順利。他已經佔據了裡道,而且還領先。他會贏得這場比賽嗎?他已經適應了大步跑,速度快卻很輕鬆。

他平靜地用鼻子呼吸。儘管比賽已經開始了,他還是感到緊張萬分,不過,此刻是一種令人興奮的緊張了。他看著與跑道相接的草皮上每個青草的葉片。一個體育場管理員把一個白色塗料桶放了下來。

安德魯意識到自己跑得有些過快,於是他轉換成慢速大步。迄今為止,一切都在按計劃按部就班地進行,他也開始有了信心。

就在他們第一次接近觀眾席和第二個長長的直道拐角的時候,他發現佩裡慢慢地在他的外道出現了。安德魯吃了一驚,不由得心生憂慮。在他以往所跑過的半英里比賽中,只要按照既定的步伐跑,就保證可以領先。他決定保持步伐不變,而佩裡一大步接著一大步地從他身邊過去了,開始領先。安德魯繼續按照自己的步伐跑,與佩里拉開了一兩碼的距離。

就在他們往彎道上跑的時候,突然響起了辟啪辟啪的腳步聲,安德魯發現布魯斯特填補了他與佩裡之間的空白。其他人都紛紛靠近,他意識到整個場上的賽跑手都比他跑得快。他稍稍加快了速度,試探著從外圈想再次超過布魯斯特。就在他要趕超的時候,彎道到了。他還不至於笨到在彎道的時候跑外圈,於是他再次放慢步伐返回裡道。可是就在他這麼做的一瞬間,後面的賽跑手不費吹灰之力地靠近並且迅速趕上了布魯斯特,安德魯這才意識到雷德布魯克已經搶佔了裡道。安德魯只得在轉彎的時候跑外圈了。「大傻瓜!」他對自己說道。

那一刻,人山人海裡的瓊斯和一兩個經驗豐富的賽跑手心領神會地交換了一下目光,其餘觀眾對於安德魯表現出的這個小的技術性失誤沒有概念。

就這樣,他們繞起了那個長長的彎道。佩裡領先,步伐依然緊迫;布魯斯特第二,對於應該跑什麼樣的步伐沒有特別清晰的概念,只是下定決心不輸給佩裡;雷德布魯克明智地保持在攻擊距離以內,而安德魯和另外兩個賽跑手則不舒服地在雷德布魯克的外圈擠著。

他們跑出長長的彎道,完成了一半賽程的時候,安德魯徹底亂了陣腳。他以前跑半英里賽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氧氣不夠,連呼吸都困難了。他此刻不是在用鼻子平穩地呼吸了。已經有一種讓人吃驚的衰弱感在大腿的正面出現了。現在想佔優勢已經沒有希望了。讓他欣慰的是,他又轉回了裡道,跟在雷德布魯克的後面了。現在他們跑了大約一分鐘——卻好像過去了好長時間。他還能不能保持這個速度再堅持這麼一段時間?在他面前,長長的直道延展開來,直道的盡頭是運動場那片長長的彎道,彎道過後才到終點直道。然後是衝刺,而他已經感到連一點點衝刺的力量都沒有了。

他看著雷德布魯克的雙腳,跟著跑,一步又一步。

而此刻,要跟住雷德布魯克,他必須加快速度了。每跑一步,雷德布魯克的背影就離他遠一些。他掙扎著把步伐邁大,可是卻無濟於事。雷德布魯克已經遙遙領先。他跟布魯斯特齊頭並進了。他跟佩裡齊頭並進了。他領先了。

從大觀眾席上看,雷德布魯克在非終點直道上跑得是多麼輕鬆自如啊!「跑得真好看!」人們交頭接耳,「正是該加速的地方。」「判斷準確!」「看他怎麼漸入佳境,跑最後的彎道吧。」

而這也是安德魯要提速的地方。他此時已經把自己之前的種種計劃忘了個一乾二淨。加速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後面的人中有一個輕鬆地從他身旁跑過,填補了雷德布魯克與他之間留下的空白。第六個人跑到了他的外圈。背後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他此時跑在最後面。

此刻,他們跑到了終點直道前的最後彎道上了。他的腿好像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喘不上來氣,嘴裡咕噥著。大腿的無力感變成了抽筋似的痛感。與此同時,他一直眼睜睜地看著與雷德布魯克距離越來越遠,此時是整整五碼,此時是八碼,不由得隱隱感到絕望。佩裡落回第三名了,布魯斯特在追趕雷德布魯克。

模模糊糊的隱痛陣陣襲來,安德魯感到無助,無助。

他還要跑得有節制。他要強迫自己的雙腿邁輕鬆自然的大步。當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最後的瘋狂衝刺時,他的身體卻還必須被迫有節制地跑下去,這是賽跑最難熬的時候,是噩夢時刻。

「加油,」他告誡自己,「再跑五十碼——勇氣,老兄——勇氣。」

若是安德魯知道別人此時此刻的感覺的話,他就會信心百倍了。在比賽的第一個四分之一賽程裡,多虧安德魯自己興奮起來了,他比別人跑得快,而別人也沒有在意。雷德布魯克由於缺乏節制,感覺在四分之一英里的標誌處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他也懷疑自己是否有力量做最後的衝刺了。於是,他決定趁著自己還有衝刺的力氣,提前來個出人意料的加速。他們一到彎道,在距離賽跑終點三百碼的地方,他就使出最大的力氣踩加速器,高速前進。在佩裡和布魯斯特還弄清楚怎麼回事之前,他已經領先了五碼、八碼、十碼。對於這一切,觀眾比參加比賽的人看得更清楚。

他們此時都上了直道,安德魯以為雷德布魯克在重整旗鼓做最後的衝刺。而事實恰恰相反,他在苦苦地死撐,苟延殘喘。他那歡快的步伐已經轉瞬不再,他的大步已經邁得毫無生氣,大腿的衝刺肌肉已經一點點力量都沒有了。他在掙扎,每邁一大步都要問自己:「我行嗎?我行嗎?我行嗎?毫無疑問,每一步都離終點越來越近了。我能堅持到最後嗎?」

佩裡已經跑得筋疲力盡了。在最後三十碼,布魯斯特一直拚命追趕雷德布魯克,卻根本找不到節奏。

在拐那個能把人累死的彎道時,整個運動場上唯一懂得合理使用剩餘體力的人是安德魯。只剩四十碼了,他現在可以拼盡全力,放手一搏了。再次加速。此刻距離直道是三十碼——二十碼,突然,他的自控土崩瓦解了。他在用體內的全部力量瘋狂地拚搏。

在距離直道十碼的時候,他看到自己在比賽中的命運徹底反轉了。他已經成功衝刺了一次!他外道上的那個人看不見了。上了直道以後,他從外道擊敗了前面的那個人。又跑過了幾碼,他擊敗了搖搖晃晃的佩裡。

他已經跑到了第三名。他四肢力量倍增。「加油,加油:加速,你能追上布魯斯特。齊頭並進。能感覺到他在掙扎。他跑不過你。把他拿下!」

在遙遠,遙遠的某個地方,有一種狂亂的劇痛:別人的劇痛。幾英里以外的跑道旁有一張臉。

此刻該拿下第二個人了,第二個人,他能追上雷德布魯克。可他能及時追上嗎?他們此刻已經跑過了一百碼的起跑線:只剩一百碼了。他能嗎?他能嗎?他的第一個輝煌的衝刺已經完成了。身體痛苦而虛弱,他要再一次跟拖後腿的身體做鬥爭。而他正在一步一步地做。他緊握著拳頭,強迫衝刺得筋疲力盡的肌肉奮起。

奇怪的是,時間分秒不差地在延長,直道在延長。還落後五碼,此刻四碼,此刻三碼。

雷德布魯克聽到了他的聲音,接著感覺到他在逼近:在後面兩碼處,此刻在肩並肩。他再一次拼盡全力發力。他們一起快速跑過一百碼的終點線,距離半英里終點線的棉線還有十碼,耳畔是看台觀眾低沉的吼叫聲。雷德布魯克看到自己被擊敗了,卻也跟到了最後一步。

接下來,安德魯領先了。

長長的白色的羊毛終點線被自己的胸撞開,面對輝煌的戰績,他滿心歡喜。

「你成啦,你成啦!」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珍貴瞬間。

接著,他昏昏沉沉地倒在了跑道上。

幾個強壯的胳膊把他拉了起來,攙扶著他走向草地。「幹得好,衝刺非常漂亮!」他聽到有人說。他又倒了下來,這次是坐了下來。周圍天旋地轉。雷德布魯克依然站著,還沒有累壞。

疼,這雙腿,還有大腿肌肉多疼啊!必須站起來,見鬼!就算你贏了又怎樣?

雷德布魯克向安德魯走了過來,臉上帶著笑容,表情克制。

「幹得好,」他說道,「把我贏得很漂亮。」

「啊唷,」安德魯叫道,還氣喘吁吁的,「我的大腿肌肉。」他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來走去。他感覺腿怪怪的。臀部的肌肉疼得可怕。

雷德布魯克笑了。「我知道這種感覺,」他說道,「是缺乏訓練造成的!」

「哦,我有過一點點訓練,」安德魯說道,「實際上有一定的量呢。你知道比賽成績嗎?」

「一分五十九秒零四,」雷德布魯克告訴他,「我剛剛進二分。我必須說我們為第一季賽事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一分五十九秒零四,」安德魯說道,「真的嗎?」

一個裁判向他們走了過來。

其他人走了過來。他們說的都一樣。

「你不早衝刺,到底是什麼原因?」

「我不知道有沒有衝刺的能力。」安德魯解釋道。

布魯斯特加入了這群人。

「嗯,這是我最後一次參加半英里比賽。」他說道,「我這輩子從來都沒有被迫跑得這麼快過。」

可是,顯而易見,他很高興。他在雷德布魯克後面到達終點,距離雷德布魯克大約十碼,所以成績大約是二分二秒或者二分三秒。

此時,安德魯完完全全地開心起來。身心特別愉快和放鬆,心滿意足地觀看其他比賽。他交了不少新朋友。然後,他走進更衣室,泡在蒸汽浴裡,抽著煙,跟隔間的布魯斯特大聲說著話。生活真是美好。

他再次來到運動場上,跟見到的每個人聊天,一次又一次地討論他參加的這場比賽;他喝了三四杯啤酒,還奢侈地花了幾先令。他驚訝地看到,雷德布魯克又在四分之一英里比賽中出現了,成績是五十一秒零二,以微弱優勢奪取了另一個累人的比賽的第一名。安德魯第一個過去拍了拍他的後背。

「了不起的成績。」他說道,「我納悶你跑完半英里以後怎麼還能取得這麼好的成績!」

「哦,這個,」雷德布魯克答道,「這場比賽讓我放鬆了。你為什麼不參加,懶鬼?」

在坐公共汽車回家的路上,安德魯靠在椅背上一口又一口使勁兒抽著煙斗。他第一次獨自把比賽的過程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嗯,他跑贏了。此刻,他覺得世界上的任何事都不在話下。

說到底,賽跑是人們常做的事情。足球等其他比賽來了又去了。一個優秀的賽跑手是超越時代的,幾百年,幾千年以後,還會有他這樣的賽跑手。而他,安德魯,是一個優秀的賽跑手,一個高級賽跑手。一分五十九秒,太棒啦!

因為疲勞和興奮,又喝了點啤酒,他的頭有點暈眩。他靠在椅背上,輕歎了一聲,感覺像是這個星球上最幸福的人。

(張白樺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