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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加利波利戰役

讀者可以想像,自己正面對以往見過的任意一條極其難行的坡路,這條三英里長的路上灌木叢生,儘管土地貧瘠,有的地方卻開著美麗的金雀花和百里香(尤其還有帶穗的黃色花朵配著發白的葉子),還有的地方則是綠色的耕地。他和戰友們組成的隊伍將排列成行,上坡而行,向山頂挺進。在這漫長的三英里路上,他只能看到身邊近處的人,坑窪起伏的地面則將其他人遮擋起來。挺進前,他沿著山路一眼望去,耀眼的陽光之下,行進目標是那樣的清晰,看上去也就一英里的距離。那是一簇松樹,在三百英尺遠的地方,隔著一片似乎是農田的地方與他們相望。他還看到,整條山路荒無人煙,只有灌木叢、土地,和幾幢散落的黎凡特式的建築(髒舊的白屋配著髒舊的紅屋頂),還有幾片深色的蘇格蘭松樹,在淒冷的山頂上無拘束地蔓延。讀者可以想像,自己一生中從未如此精疲力竭,如此骯髒不堪,虱子滿身、飢渴中燒,極度恐懼、怒目猙獰。在整整十一天的日日夜夜裡,他未曾睡上幾分鐘,總是在為自己的生命而戰,經常在黑暗中同凶殘的敵人赤膊相戰,每次搏鬥後,他都必須徒手挖一個地洞,然後冒著炮火,走三四英里的土路,背上來沉重的彈藥箱。讀者可以想像,在那十一天裡,他無時無刻不處在隆隆炮聲中,無論是醒著還是睡著,那毀滅性的巨大爆炸聲總會劃破一兩英里外的天空。那可怕的火炮每次發射產生的震撼力,就如同一把鑿子,將人的頭蓋骨和大腦剝離。讀者可以想像,在那段時間裡,他無時無刻不在死亡線上掙扎,殘酷的死亡隨時可能在瞬間奪走他的性命;在那段時間裡,他常常看到戰友就在自己身邊被炸成碎片,或身軀不全,或溺水身亡,或精神失常,或被暗中的跟隨者以槍狙殺,或是被暗道裡牛肉罐頭盒中的炸藥炸得鮮血直流,而戰友們的血漿濺在他的衣服和臉上,結成厚塊。他望著山坡,知道一會兒的工夫,戰友們還會如此喪命,隊伍還在減員,越來越少——天知道少得是否還能再戰。就連他也認為自己已經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已經最後一次品味了人生、表達了情感、釋放了愛意。幾分鐘之後,他也會被炸死,或者橫躺在灌木叢中淌著血,也許臉被炸沒、腿被炸斷、胳膊被炸掉,欲動不得、欲死不能,轟不走蒼蠅也遮不得雨,只在那無人覓處,無人拯救,唯有死去、腐爛、枯乾,剩下幾片爛布、幾塊殘骸,身份牌在他的屍骨之上隨風晃動。讀者可以聽到,那斷斷續續的炮火聲又突如其來,喧囂怒吼發出了巨響轟鳴聲,那聲音難以描述也難以想像;呼嘯聲不眠不休,響徹天空,炮彈飛梭的尖厲聲音劃破天空,仿若一隻帶來死亡的巨大猛獸。讀者可以目睹,山坡瞬間消失在白色、黃色、和黑色的戰火硝煙中,一股股白色的硝煙在山坡上留下條條痕跡,那是榴霰彈在轟炸可能的戰壕。在那一片動亂中,他的大腦似乎也在跟著顫動。這時,他竭盡全力與戰友爬出戰壕,冒著危險繼續向前挺進,那些看不見的敵人正掩藏在某一戰壕裡等待著他。

五月六日,第二十九師就是在這種條件下向前挺進的。他們快速前衝,或匍匐前進,一次行進幾碼遠,隱藏片刻後繼續前移。在這種行軍狀態下,士兵們看不到整個戰場,只能如兔子一般,蹲在地上,僅看到面前的一小片天地。地面斷裂,遍地坑窪,人們只能看清前方十英尺處的土崗,那裡塵土飛揚,一分鐘足有上千發子彈打中土崗。回望兩側,他們只能看到自己隊伍的若干人,緊張地等待著前進的號令。子彈在空中呼嘯而過,飛鳴聲不絕於耳。他們身處的角落看不到任何線索,無法得知前方將面臨的情況,也不知後方部隊的狀況。若想從角落向外觀望以弄清形勢,便注定是死路一條。他們多停留了一下,這時炮彈卻落入他們中間,毀掉了半邊隊伍。餘下的士兵們鼓起勇氣,衝上土崗,卻在機槍的掃射中倒下了一排。接上來的援兵從那些屍體上爬過去,越過土崗,進入炮彈轟擊下燃燒的灌木叢。結果,士兵們又倒在燃燒的火中,他們身上攜帶的彈藥著火爆炸,士兵們慢慢在燃燒中死亡。倖存者爬出灌木叢,被煙火嗆得幾乎窒息,終於到達一片三英尺高的帶鐵釘的鐵絲網面前,鐵絲網上纏滿了花朵。他們停下來,試圖判斷敵人的位置,但只看到傾斜的地面伸向天邊,遠處一側的海水閃亮,卻不見敵人的蹤影,只聽到炮擊聲和子彈的呼嘯聲。士兵們鼓足勇氣,衝上去斷開鐵絲網而被擊斃,接替的人也連續被擊斃,還有上來的人鋌而走險,腰也不彎地衝上去,拔掉鐵絲網的支撐,而倒在扯斷的鐵絲網上死去,如此掃清了幾碼遠的死亡線。然而,接下來一個營的火力集中起來,在機關鎗的掃射下,所有的倖存者在三十秒鐘內全部喪命。

援兵終於上來了,有受傷的士兵經過著火的灌木叢爬了回來,告知前方受到了鐵絲網的阻攔,他們發出消息「在鐵絲網處受阻」。消息尚未發到,電話就被炮彈炸飛了。電話一修好,炮手便得到消息,開始強力炮擊鐵絲網,並向有可能埋伏著機關鎗的坡路掃射。援兵隨即越過花朵纏繞的鐵絲網,卻又在前進的途中遭到炮彈、榴霰彈、機關鎗和步槍集中火力的阻擊。未被打死的士兵們躺下藏在花中,用手挖出一點兒小土堆以擋住頭部。不消多久,他們便將鬆散的沙土堆成小堆,但在這期間,仍有不少人被炸成碎片或擊中背部。如之前的情況一樣,他們看不到炮火的形勢,也看不到其他部隊在哪兒。他們躺在那兒挖著水仙花、百合花根部的土,子彈從他們的頭上方一兩英尺高的地方呼嘯而過。一個士兵透過花叢向四周窺視,或許在他身旁三碼遠的地方,一個士兵已經死了,遠處另一個正在祈禱,挨著他的另一個士兵正在咒罵,而更遠處的一個士兵在緊張和飢渴中已經瘋狂。

漫長的幾個小時過去了,然而在他們的上方,子彈飛梭呼嘯,尖叫聲從未停止。士兵們死的死,殘的殘,還有受傷的在呼喚著要水。給他們送水的士兵就這樣中彈倒地。戰場上每隔一段時間,炮彈便如暴風雨般襲來。等候中的士兵們卡著表,來判斷炮彈襲擊所間隔的時間。炸彈把花朵和花骨朵崩進士兵的屍體內,很長時間之後,人們才通過X光找到了這些屍體。戰場兩側,炮火的爆炸聲、咆哮聲響成一片,可見整個戰線其他戰場上的鏖戰正在白熾化。每一個士兵都在經歷著戰爭的恐怖所帶來的精神折磨和痛苦,又靠著信念和決心繼續堅持。

援兵趕到了,士兵們跳起來歡呼,從那些可憎的花叢中掙脫出來,跳入一條躺著他們同團戰友屍體的溝壑。他們向前方的一小片樹林進軍,驀然發現,面前有一條又深又窄的土耳其士兵的戰壕,那裡滿是敵人,這是他們第一次看到了敵人。他們跳入戰壕,與敵人赤膊相戰,就在這條已經挖好的長長的墳墓裡,殺死敵人或被敵人殺死。他們佔領了戰壕,然而戰壕深處還有暗道,土耳其的槍手們狡詐地隱藏在暗道裡,將士兵們擊斃在那裡。隱藏在樹林中的狙擊手也向戰壕四處射擊。士兵們向後方請求炸彈支援,其他人則試圖找到其餘部隊的位置,或者發出消息告知,從槍聲判斷,樹林遠處肯定有一排機關鎗的火力,請求槍擊援助。

然而,未等到己方炸彈的援助,土耳其人的炸彈就向他們襲來。士兵們爬起來,用手抓住尚未引爆的炸彈,反向扔回土耳其人的隊伍。有的士兵手被炸掉,有的頭被炸飛,但這種逮住炸彈扔回敵營的血的遊戲一直進行著,最終炸光了暗道裡的土耳其人,僅剩下幾個被炸傷的在暗道裡呻吟流血,慢慢死去。過了很久,援兵終於到達,炮火開始連續轟炸小樹林。戰壕裡餘下的士兵們喊著衝進前方黑暗的松樹林,卻遭到林中狙擊手的襲擊,四處都是機關鎗的掃射。士兵們倒的倒,死的死,而倖存者看不到敵人,只見到戰友們倒下,前方無人生還。士兵們突然感到孤立無援,只見戰友們的死去,不見敵人的蹤影,而空中子彈喧囂。他們於是返回戰壕,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因為混亂。當他們清點力量的時候,突然響起土耳其人撕破天空的瘋狂吶喊、震撼天際的鏗鏘誓言,隨后土耳其人端著刺刀衝向他們。僅剩下的一個排的士兵們迅猛反擊,機關鎗像飛馳的摩托車般突突作響,連續開火。土耳其人發出咒罵聲和怪叫聲,但是,他們絕路一條,有的死,有的倉皇撤退,卻在轉身中被自己人打死。傍晚時分到來,膽戰心驚的白天終於過去了,士兵們向前推進了兩百碼的距離。他們請求援助和指令,如果幸運的話,還能夠與同營的其他隊伍取得聯繫,並在土耳其人的戰壕裡準備過夜。在五十碼開外的地方,同營的那些隊伍也經歷了不同的緊張戰鬥。很快,他們接到遠處司令部的命令(司令部在大概五百碼以外的掩體內,相對而言,如同祥和的英格蘭一樣安全平靜),告知沒有增援,仍要不惜一切代價守住陣地,準備次日新的一輪挺進。夜幕降臨,彈藥和水送了上來,抬擔架的人通過呻吟聲尋找受傷的士兵。此時,土耳其人炮擊整個戰場,以阻殺實不存在的增援。有的士兵爬出戰壕,露出半身,拉起防護的鐵絲網,卻中彈倒下。剩餘的倖存者做好準備,抵抗即將到來的土耳其人的再次進攻。士兵們沒有睡意,寒冷中也不可能入睡,只有瞪著夜空瑟瑟發抖,從屍體上剝下衣服御寒。漆黑的天上沒有月亮,又下起了雨,戰壕裡的沙土變成了泥漿,只有槍彈連續擊中的小塊地方是乾燥的。幾個身心俱疲的士兵墜入夢鄉卻噩夢連連,不斷抽搐著發出神經質的叫喊,彷彿做噩夢的狗兒。遠處海面上的行船,對著山上看不清的目標開炮,那爆炸聲撼動了週遭的空氣。有人看到草中有動,開槍射擊,其他人便跟著射擊。整個戰壕陸陸續續開火,機關鎗展開掃射,士兵們叫罵著,後方則向著樹林開火,以防敵人從背面進攻。慢慢地,槍聲衰竭,土耳其散兵們爬了上來,向戰壕投擲炸彈。

(苗菊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