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西南聯大英文課 > 30 時代變遷 >

30 時代變遷

走出劇場,我們發現根本叫不到出租汽車。儘管在下著小雨,我們還是走過萊斯特廣場,希望能叫到一輛從繁華的皮卡迪利大街返回的出租車。不少兩輪和四輪馬車從我們身邊經過,或者停在馬路邊,小聲招呼我們,或者乾脆根本不想引起我們的注意。但每輛出租汽車上似乎都有乘客。走到皮卡迪利廣場,我們終於失去了耐心,招手叫了一輛四輪馬車,開始了一段漫長的旅程。一陣西南風透過敞開的窗戶吹進來,風中有種變化的氣息,那種濕漉漉的氣息浸入人們的心靈,浸入大街小巷,使得那些注視著這個城市萬千變化的人們禁不住地想到有一種躁動不安的力量永遠在召喚人們:繼續,繼續。但漸漸地,馬蹄穩定的嗒嗒聲,風吹窗戶發出的乒乓聲,車輪緩慢沉悶的軋軋聲,使我們昏昏欲睡;當我們終於到家時,幾乎都睡著了。車費是兩先令,我們站在燈光下看清一枚硬幣是半克朗,把它遞給馬車伕之前,我們正好抬起頭來。馬車伕大約六十歲的年紀,瘦長臉,下巴和下垂的灰色鬍鬚似乎永遠貼在他藍色舊外套的立領上。但他臉上最突出的特徵,是臉頰上兩道深陷的皺紋,犁溝似的,看上去臉上全是骨頭,沒有肉。眼睛也深深地凹陷下去,沒有光澤。他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盯著馬尾巴。幾乎是下意識地,我們中間有個人把剩下的硬幣也給了他。他拿著錢,沒有說話。但是,當我們要走進園門時,聽到他說:

「謝謝你們,你們救了我的命呀。」

聽到車伕這樣突兀的話,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所以,又關上大門,回到馬車旁邊。

「情況真的這麼糟糕嗎?」

「是啊,」車伕說道,「完了——馬車伕完了。現在,人們不需要我們了。」他拿起馬鞭,準備趕車離開。

「這麼糟糕有多久了?」

馬車伕又放下了揚起的馬鞭,好像很高興讓手休息一下,答非所問地說:

「三十五年了,我當了三十五年馬車伕呀。」

然後,又盯著馬尾巴沉思起來。別人問他很多問題,似乎才能激起他的表達願望;他對這個習慣並不自知。

「我不怪出租汽車,我誰也不怪。我們受到衝擊了,就是這樣。今天早上我離開家時,沒給老婆一分錢。我老婆昨天對我說:『過去四個月,你給了家裡多少錢?\'『一週六先令吧。』我說。『不對,』她說,『是七先令。』哦,她是對的——她把所有的進項都記在了本上。」

「你們真的連飯也吃不飽了?」

車伕苦笑了一下。在他有著兩道深陷皺紋的臉上擠出的笑容,無疑是人間最奇怪的笑容了。

「可以這麼說。」他答道,「哎,總共能掙多少錢呢?我拉到你們這趟活之前,今天掙了十八便士的車費。昨天掙了五先令。每天的租車費要七先令,這還算低的。許多車主已經破產了,沒了——情況跟我們一樣糟糕。他們輕易地拋棄了我們,因為石頭裡搾不出血,對吧?」他再次苦笑了,「我也為他們感到難過,也為這些拉車的馬兒感到難過,不過我相信,三者中馬兒的命運會是最好的。」

我們中有個人低聲說,公眾都愛乘坐出租汽車。

馬車伕轉過臉,盯著黑暗深處。

「公眾?」他說,聲音裡有些許驚訝。「哎,大家都想坐出租汽車。這很自然。出租汽車跑得快,時間就是金錢嘛。今天我等了七個鐘頭才拉上你們這趟活。而當時你們也在等出租汽車。人們叫不到出租汽車時,才坐我們的馬車,所以他們通常都氣哼哼的。有一些老太太倒是害怕汽車,但老太太花錢都很節儉——她們中大多數都奢侈不起呀,我猜。」

「大家都為你們感到難過;人們應該早就想到——」

他平靜地打斷說:「難過不能當飯吃……以前從來沒人問過我這些問題。」他慢慢地搖了搖頭,補充道,「此外,人們能做什麼?你不能指望別人養活你。如果他們開始問你生計的問題,他們會感到尷尬。我猜,他們也知道這一點。當然,我們人數太多了;兩輪馬車的情況跟我們差不多。不過,幹我們這行的人數在不斷減少,這倒是真的。」

我們不知道該不該對馬車伕這行的消亡表示同情,便走過去看拉車的馬兒。馬兒老了,瘦骨嶙峋,膝蓋部分彎曲變形得很厲害。在黑暗中看上去儘是肋骨。突然,我們中間有人說:「很多人在街上只想看到出租汽車,如果他們為這些馬兒想想就好了。」

馬車伕點點頭。

「這個老夥計,」他說,「一直都很瘦。如今,草料也讓它打不起精神。草料不算好,但夠它吃。」

「而你們卻不夠吃。」

馬車伕再次揚起馬鞭。

「我想,」他不帶感情地說,「現在沒人能幫我找到別的工作了。幹這一行太久了。不是等死,就是進濟貧院。」

聽到我們小聲說這也太殘酷了,他第三次苦笑了。

「是啊,」他緩慢地說,「這對我們是有點殘酷,因為我們啥也沒做,不應該遭這樣的報應。但在我看來,事情就是這樣:一件新事物出現了,老的就要被淘汰,循環往復。我想過了——你可以整天坐在這兒,思考事情該不該如此,為此發愁。但我覺得這樣做毫無意義。我們不久就完了——要不了多久。沒想到,這一行完了我會這樣難過,幾乎心灰意冷。」

「不是有一項幫助馬車伕的基金嗎?」

「是有這麼個基金,幫助我們中的一些人學習開汽車。但我這麼大歲數了,這對我有什麼用呢?六十歲了,不是我一個人這麼大歲數了——有幾百個像我這樣的人。我們不適合開汽車了,這是事實。我們沒那個膽量了。幫助我們需要大量的錢。您剛才說的是事實——人們不想再看到我們了,大家都想坐出租汽車。我不是在抱怨,是你們自己要問我的。」

他第三次揚起了馬鞭。

「告訴我,如果別人付了你的車費,並且只多給了你六便士,你會做什麼?」

馬車伕盯著地面,似乎對這個問題感到迷惑。

「做什麼?為什麼問這個,什麼也做不了。我能做什麼呢?」

「可是你剛才說,我們給你的那點錢救了你的命。」

「是的,我說過這話。」他慢慢答道,「我剛才情緒有點低落。有時人禁不住有這種感覺。有什麼東西向你襲來,找不到出路——這讓你崩潰。我們通常竭力不去想它。」

這次,說了句「真誠地謝謝你們」,車伕用馬鞭拍了拍馬兒的側腹。馬兒剛才被遺忘了,這會兒像從夢中被驚醒了,開始拉著馬車往前走。馬車走得很慢,路燈照在樹上,在馬路上投下影影綽綽的影子。抬頭望去,白帆似的雲朵,在黑色河流般的天空上乘著風兒疾馳而過,從風中我們嗅出一種時代變遷的味道。馬車漸漸看不見了,風兒仍然把緩慢的車輪聲傳到我們耳際,這聲音漸行漸遠,直到完全消失。

(余蘇凌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