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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經典之所以為經典

我們大部分民眾對文學的關心程度猶如他們對飛機或立法的態度,不忽視也不十分漠視。但他們對文學的興趣卻是微不足道且敷衍了事的,即使這種興趣可能會十分強烈,但也只是一時興起。在二十萬人中做個調查,十年前他們的熱情曾使一部小說盛行一時,現今,當問及他們對那部小說的印象時,你會發現他們已經將其徹底遺忘,而且他們寧可閱讀斯塔布斯主教的《憲章精選》,也不會想起再次閱讀那本小說。即使他們開卷重閱,也可能不會樂在其中了——並不是因為這本小說的可讀性不如十年前,也不是因為人們的鑒賞力有所精進——而是因為人們沒有足夠的實踐來依賴自己的品位獲取持久的快樂。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明天將有什麼帶給他們快樂。

面對這個問題,有人可能會問:經典作家享有的那偉大而普世的聲譽為何能夠延續?答案在於:經典作家的聲譽獨立於大眾讀者而存在。試想一下,如果莎士比亞的聲譽僅僅依靠大街上的普通民眾來維持,你能指望這種聲譽持續多久呢?經典作家的聲望,源起並維繫於少數對他們情有獨鍾的讀者。有時某位一流作家在其一生中獲得了巨大成功,然而,人們對他表現出的真誠欣賞可能還不及對某個二流作家。他的聲譽得以鞏固是因那些熱情的少數讀者。而有些作家在其死後才被冠以榮譽,這樣樂觀的結果也僅僅是因為少數人的堅持不懈。這類少數人無法也永不會將他們的「偶像」遺忘,而是繼續討論他,品味他,購買他的經典作品,表現得極其熱衷。他們相信自己的權威判斷並充滿自信,最終,其他大多數人也耳濡目染,都對這位作家的名字耳熟能詳,進而自然地認可其文學天賦。其實,大部分人並不真正在乎其是否為經典。

正因為少數人對文學的執著和熱情,文學巨匠的聲譽才得以代代相傳。這些少數人孜孜不倦,憑藉著濃重的好奇心和無限的熱情,不斷地挖掘天才,極少使得文學巨匠遭到埋沒。而且,這些少數人總是在支持或反對大眾的觀點。大眾可以製造聲望,但卻無心將其維持下去。倘若在某特定情形下,少數人與大眾的觀點達成一致,他們也會不斷地提醒大眾,某種聲譽已經建立。而大眾也會敷衍地同意道:「哦,是的。順便說一下啊,我們絕不能忘了某某聲譽存在著。」若沒有少數人持久的記憶,經典作家的聲望就會迅速埋沒殆盡。這些少數人堅信自己對文學的熱情,以及文學對於他們的重要性。他們僅憑自身的堅持和反覆強調同一個觀點來征服大部分人。你想像過這麼一幅場景嗎?這些少數人走向大街向平民證明莎士比亞是一位偉大的文學藝術家。而平民甚至都無法理解這些少數人使用的言辭術語。但是,如果繼續口口相傳、代代因襲,那麼這些平民就會認可莎士比亞是個偉大的文學藝術家,這種認可並非源於理性,而是出自信仰。而且,他還會重複前人的觀點,認為莎士比亞是一位偉大的文學藝術家,會購買莎士比亞的文學作品,放到家裡的書架上,也會去劇院欣賞《李爾王》或《哈姆雷特》的舞台劇,然後篤定莎士比亞就是一位文學大師。所有這些的發生只是因為那些少數人不願將對莎士比亞的膜拜局限於自身。這並非憤世嫉俗,而是實事求是。而且,對於那些想塑造自己文學品位的人而言,明白這一點極為重要。

是什麼讓這些狂熱的少數人對文學如此熱衷?答案只有一個:他們能從文學中獲得強烈而持久的樂趣。他們癡迷於文學,就像有些人沉醉於啤酒。這種樂趣的反覆重現自然而然地維繫著他們對於文學的熱情。他們總是孜孜不倦地開展新研究,並身體力行去展開實踐。他們學著理解自我,明確自己真正想要什麼。隨著經驗的增長,他們對文學的鑒賞越發可靠。他們不會去欣賞一部未來可能使他們感到無趣的作品。當他們發現一本書索然無味時,任何輿論的喧囂都不能使他們認為此書富有一絲樂趣。相反,當他們發覺那本書趣味盎然時,任何來自眾人的冷漠都無法改變他們對此書的永久認可。他們對自己的鑒賞力充滿了信心。什麼樣的文學作品會為少數人帶來那強烈而持久的樂趣呢?這個問題難以回答,到現在都沒人能給出確切的答案。你可能會輕率地認為應該是作品中的真理、洞見、智慧、幽默和美感。但是這些美辭並不能使你體會到那種樂趣,因為每個詞都需要有確切的含義,尤其是何為「真理」,何為「美感」。不錯,濟慈用他輕快的文風證明了真理即是美感,美感即是真理,而這也正是他所瞭解或需要瞭解的全部。但對我而言,我需要瞭解更多。即便如此,我也很難真正理解它們的含義。任何人,包括黑茲利特和聖伯夫,到最後都沒能解釋為什麼一本文學作品可以被稱優美。我手頭有兩句文學作品中的詩句——

阿卡狄的森林已然死亡,它們那古樸的歡樂也已結束。[1]

我認為這兩句詩十分優美,因為它們讓我心情愉悅。但為什麼會這樣?沒有答案。我只知道,那些癡迷於文學作品的少數人大體上能與我達成共識,他們能從這些詩行中獲得神秘的快樂。我們從同一個作家的這些詩行和其他詩行中體會到的快樂,會使得大眾堅信威廉·巴特勒·葉芝是一個文學巨匠,對此我深信不疑。令人欣慰的是,這些少數文學愛好者所表現出來的志趣始終如一。在實踐中,堅持一類興趣的可以最終形成具有共性的觀點,不同的只是興趣的廣度。這些少數人中,有些人的興趣由於缺乏廣泛性,常常局限於某一狹窄領域內,從而所剩寥寥。因此他們對作家聲譽的促進作用也僅能作用於更有局限性的作家,如克拉肖。但是,這些人的文學偏好並不會和其他少數文學愛好者的文學主張相違背,相反,是對他們文學主張的鞏固。

所謂經典著作,就是那些作品,它們能夠給那些對文學表現出持久且濃厚興趣的少數人帶來快樂的作品。這種快樂感之所以存在,是因為這類少數人願意體驗新的快感,於是懷揣一顆永無止境的好奇心,投入於永不止步的再發現當中。成就一部經典之作並不倚仗於倫理道德。經典作品能夠流芳百世,並不是因為其遵循了某套標準,也不是因為其備受關注而免受疏忽,而是因為經典作品是快樂的源泉。狂熱的少數人絕不會對經典視而不見,就像蜜蜂絕不會對花朵視而不見一樣。這類少數人不會因為作品內容是正確的就去閱讀它們,換句話說不會犯本末倒置的錯誤。中意的作品之所以中意僅僅因為它們為少數人所閱讀,這些人是因為的確喜愛文學,而去閱讀經典的文學作品。因此,我的觀點是:文學品位的一個基本要素就是對文學的極度熱愛。你做到了這一點,那剩下的則是水到渠成。目前,你沒有在某些經典文學作品中獲得快樂,這並無大礙。你對文學的興趣,會驅使你獲得更多經驗。這些經驗會教你運用快樂的方法,那就是你本人也不知道的快樂秘訣,僅此而已。持久的興趣一定會帶給你強烈的快樂感。但是,經驗的獲得既可能是明晰順理,也可能無章可循,就如同去帕特尼,既可以經由沃爾瑟姆·格林,也可以經由聖彼得堡一樣。

(羅選民 譯)


[1]這兩句為葉芝的《快樂的牧人之歌》一詩的開篇。此處引用傅浩譯文。